周嘉荣应承下来:“是,父皇您好好养病,有什么事唤儿臣。”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不知是不是儿子所剩无几,又或是经过了昨晚的打击,兴德帝幡然醒悟了,突然化身为了一个慈父,对周嘉荣极其亲切和蔼,半点帝王的架子都没有,宛如一个普通的老人。
周嘉荣陪他说了一会儿话,等他睡下后才离开。
出了宫,周嘉荣先去了穆家,将宫里的情形告诉了护国公。
“你母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护国公听说女儿只是受了些惊吓,特别欣慰,“此事要多谢谢皇后娘娘,若非娘娘,你母妃昨晚……”
周嘉荣点头:“外祖父放心,皇后娘娘是我的嫡母,对母妃又有大恩,从小待我也宽厚,以后我会将她当作亲生母亲一样侍奉孝顺的。”
护国公很欣慰:“嗯!您说陛下待你格外亲切……这未必是好事,陛下此人多疑,武亲王闹的这一出只会让陛下更不安,以后你做事需更谨慎小心才是,凡事三思而后行。”
周嘉荣已经看清楚了兴德帝的真面目,自是不会因为他几句好听的话就被哄得找不着北了:“我明白。外祖父,父皇将余下的叛军交由我处置,我得出城一趟。”
护国公疑惑地看着周嘉荣说:“殿下,谋反逼宫乃是大罪,哪怕这些人没有直接参与,但他们是武亲王的部下,又有杀良冒功这个前科在,便不能留。殿下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这种事,直接让人去宣判处置即可。
周嘉荣沉默片刻后道:“我想知道他们为何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杀良冒功如此残忍的事都做得出来,一个两个可能是丧心病狂之徒,但整整一万多人呢?这样的情况若是不改善,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以后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护国公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殿下就去吧。”
周嘉荣去了西大营,驻守西大营的统领卢永德将军亲自出来迎接周嘉荣:“荣亲王殿下来了,里面请!”
“卢将军客气了,我想见一见俘虏的那批西北军。”周嘉荣直接说明了来意。
卢永德将他带去了关押这批俘虏的地方。
这些将士全被关押在几个牢房中,手脚捆绑,一个挨着一个,两千多人竟出奇的安静。卢永德悄悄观察周嘉荣的表情:“殿下,人都在这儿了,就等您下令。”
“不急,我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你就近找个房间,若是没有,就在院子里支张桌子也行。”周嘉荣说道。
卢永德笑着说:“当然有,殿下请随臣来。”
他把周嘉荣领到旁边文书处理公事的地方:“军营简陋,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无妨,把人带过来吧。”周嘉荣坐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卢永德点头:“殿下,这挑人可有什么要求,一次带几个过来?”
周嘉荣说:“一个一个来,随便哪个都行。”
卢永德点头,很快就让人带了一个脸上沾满泥,胡子拉碴的颓废男人进来。
男人像摊烂泥一样坐在地上,畏缩的缩成一团,看起来老实无害,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会将刀对准自己的同胞,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
周嘉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说,你为何会跟着武亲王杀良冒功?”
男人蠕动了一下唇,低声说:“上面的命令,上头要杀谁小的便杀谁。”
他脸上一片木然,似乎杀谁都没关系。
周嘉荣不想再问,摆了摆手:“换一个。”
下一个被拖进来的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跟周嘉荣差不多大,脸上带着惶恐不安。
周嘉荣又重复了上面那个问题。
少年低垂着头握紧了拳头:“小的……不想死,不敢违抗军令,小的想挣钱,想出人头地,小的需要银子……”
说到最后他哭了起来。
周嘉荣耐心地等他哭完,说道:“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少年低声说:“还有母亲和妹妹,母亲身体不好,看病需要银子,小的,小的也是不得已……”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你杀了几个人?多大年纪,死之前,他可有求过你?”周嘉荣厉声打断了他,一个问题比一个更尖锐。
少年承受能力弱,将头埋在膝上痛哭了出来:“一……一个,是个五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她临死前求我放了她的小孙儿,我本来想放的,可秋大叔说不能放,一个都不能留,一个都不能留……”
周嘉荣淡淡地说:“下一个!”
很快这次来的是一个老兵,看起来四五十岁,皮肤像树皮一样满是褶子,一双眼睛很浑浊,当听到周嘉荣的问题时,他桀桀桀地笑了出来:“当然是为了银子,为了升官发财。小人当了一辈子的兵,还是个大头兵,天天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还吃不饱饭。杀个人就能得五两银子的赏银,干嘛不干呢?”
“你的屯田呢?”周嘉荣问道。
老兵笑了起来:“早卖了,我爹小时候就卖了,哪还有田啊。小人家里是军户,世代参军,又不能做其他的,只能指望立功挣钱了。一个人头五两银子呢!”
卢永德看着周嘉荣难看的脸色,隐隐明白了对方的目的。
一个下午,周嘉荣共见了二十多人,有老有少,有孤家寡人,也有拖家带口的。这些人之所以杀良冒功,有的是胆小不敢反抗上级的命令,有的则是奔着赏银去的。
五两银子就能让一个人变成恶魔,难怪民间经常将士兵们称做兵痞。这些人跟痞子也没什么两样。
他们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疯狂凶残,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缺钱。大齐建国之初便确定了世兵制,实行军民分治,建立军户世袭制度,也就是说一代为军,世代为军。为了节省开支,大齐划分了一部分土地分给这些军户,闲时训练值守,忙时种地,打仗时自带一部分粮食,朝廷再补充一部分粮饷。
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国家去养这么大批的士兵了,减轻了国库的压力。
刚开始还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军户家里迟早会遇到困难,比如家人生病,遇到干旱洪涝灾害粮食欠收等等,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卖地,军户手上的地越来越少,土地兼并严重,这就导致士兵更加贫困,贫困自然攒不下应急的银子,遇到困难时只能继续变卖土地家产,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没有了土地,他们只能租别人的地种,收入更低。而且一朝为军户,世代为军户,一家都只能从事这种行业,闺女也只能嫁到军户之家,世世代代都看不到一丝希望。
这种长期的穷困潦倒和精神压力,让这些士兵对大齐没有多少归属感,也没有多少忠君爱国护民的想法。一旦有利益诱惑时,他们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兵匪一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周嘉荣的心情很沉重。
目前暴露出来的还是冰山一角,全大齐其他的卫所呢?士兵们肯定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长此以往,军士的战斗力极弱,拿什么抗击匈奴?
难怪去年匈奴南下能够迅速连破七城,虽然这里面有武亲王里应外合的原因,但也跟大齐军队战斗力低下,缺乏组织和纪律性有关。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做的便是保障士兵们的温饱问题,至少要让他们吃得上饭,这样才有力气去打仗。
“殿下,军中备了一些酒菜,殿下不若移步饭厅?”卢永德殷勤低说道。
周嘉荣摇摇头说:“多谢卢将军的好意,我还有些事得赶回京城,下次吧。”
“好,臣送殿下出去。殿下,关于这两千二百人,怎么处置?”卢永德问道。
周嘉荣沉默不语,这些人手上都沾着平民百姓的血,不管有什么样的原因,都不能留。只是他们的家人有些棘手,夷三族恐怕得死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这还是因为很多士兵都是姻亲的缘故,不然会更多。
他们该死,可他们家里的妻儿父母亲戚却是无辜的,全将这些人给杀了未免太过残忍。可不杀,这些人如何处置也是一个问题,而且皇帝的意思是夷三族,没有合适的理由,也无法说服皇帝。
“等我想想,先将他们关押着。”周嘉荣最后决定拖一拖,等想到更好的办法再处置。
此事他没处理,兴德帝也没催。
三天过去了,京城逐渐恢复了宁静。但兴德帝的情况却不见好,半夜经常做噩梦,被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只能枯坐到天明。白天倒是能睡一会儿,但只要有丁点动静,他就会被惊醒,搞得勤政殿伺候的宫人也无不胆战心惊的。
兴德帝年纪不小了,身体本来也不是特别好,这样持续性的失眠做噩梦,人很快就憔悴了下来,瘦了一大圈,眼眶下面总是有大大的黑眼圈,状态极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