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吓死。
她们哪见过这么高这么好看的墙,地上泥都没有,全是好整齐的石块,门匾上的字像是用金子写的。管事婆子身上的衣服,没一个补丁,头发梳油光光还香喷喷,嘴唇红红的,头上竟然还有黄色的钗,小娘子们觉得那大概是金的。都吓呆了。她们只听说过金,从来没见过。不止没见过金,银都没见过,只见过大钱。
管理婆子好嫌弃,用好看的帕子掩着鼻子,伸手掰着牙齿、掐着ru检货似的挑肥拣瘦。李子因为太瘦小又脏,没被选上。但还好有下一家。
程大娘子驾着车,一家家地走。眼看着姐妹渐渐都有了去处,李子越发心慌。
好在最后,还是有人家把她看中了。她看着稚气,年纪小,十四岁像十一二岁的样子,但那个老先生就喜欢小的。但之后又不喜欢了。呆了不到一个月便辗转被倒卖了三四次。最后才站在这里——李子紧张地盯着自己脚下的鹅卵石地。
程大娘子满头疼的,在买家出来之前,低声抱怨:“你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子嘀咕:“我也不想呀。”在人家里有吃有喝有穿,只要‘干活’就行了。她巴不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万年才好。
奈何,郎君们总是喜新厌旧。过不了多久,就买了新侍女来取代她的位子。先是不让她再与自己同塌了,让她在外头在他和新侍女‘打架’的时候给两人打扇,再是扇也不要她的李,要她去下头跟人一起扫地洗衣倒夜香,这到也无所谓,她反正还觉得,这活虽然累,但活得更轻省了。可这也干不久,因为她身体不好,在家里的时候就干不得重活,吹一吹风就要发热躺下。遑论到了这里。于是又被扫地出门,还交到程大娘子手里头。身价一次比一次低。
“这一趟再不成,你都要卖不出钱了。”程大娘子气得很:“我跟你讲明白,你在这里要是还呆不住,那人家下次要赶你,我也不会来了。随他把你卖到哪里去。卖给修士做药也说不定。”
李子默默翻白眼,手绞着袖子。
翻白眼是她和前头替代她的一些侍女们学的。
最初她从山里出来,什么也不懂,像个木头一样,说话做事常被人笑,主家也不喜欢她,常受打骂,她就时常偷看其他侍女的举止,饭要怎么吃,路要怎么走,跟主人说话要怎么应,眼要怎么挑才叫主人高兴少打她几次,又要做什么能叫主人多给她点好吃的。
但她又不像别人,长得好看。
长处只在年幼,这年幼还并不是真的年纪,只是看着小。吃得好些之后,人又长得飞快,更是连年幼这个优点也没有了。所以许多努力都并没有用处。新鲜劲过了,就很难再留得下来。有时候还常常被骂东施效颦。
现在她个子与以前相比,整整蹿高了一个脑袋。又高又瘦。怎么看都没有幼女姿态。又偏偏还有些病气,白惨惨的嘴唇没有血色。做粗使是卖不出去的。
程大娘子看了就烦。
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过来,连忙叫她:“你猴着些。把背陀起来。”又催她:“你笑一笑。”
她笑起来有梨涡。虽然五官普通,但只要一笑竟然还是能有些好看的。
李子立刻照做。
院门一拉开,里面的人露出来,她就立刻冲着人笑得灿烂。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到把那个人吓了一跳。僵站在那里瞪着她。
难道是,不喜欢别人笑?
有些主家是有这样的癖好的。
李子连忙把笑容敛去。
程大娘子已经大步走过去向那个人极力推销了。
估摸是觉得,人家既然不喜欢笑的,也就只好走别的路,说:“十六了。别看瘦得像麻秆,但小孩子见风就长,不要几日就能壮得跟什么一样,家里的杂事没有一件干不了的。你就是叫她去犁田都没有半点问题。她妈也是个强健的身体,上午生了孩子,下午就下地干活。并且她八字好呀,旺主家。我算了,跟郎君要的八字是相合的。特特地把人找来。”
门内的看上去是个青年模样,大概不到三十岁?长相普通,穿得十分简朴——起码没有之前那些人穿得奢华,身上也没什么饰品。但又与之前那些主家不同。他气度是不同的。眼神也不同。一双眼睛十分幽暗,就好像深不见底。
“八字对吗?”
“对。一模一样。”程大娘子极力表功:“本来有人出高价买她,我都没有答应。专门给宋郎君留着。”
程大娘和门内人说了一会儿话,李子搞清楚对方叫宋平。
宋平看了看李子,给程大娘付了钱。程大娘走前,拉着李子嘀咕“好好伺候人,机警点。”。就赶着马车走了。
宋平带李子进院子后,就立刻把门关上拴好。随后站在院子里头,认真地打量了李子一会儿,之后叫她跟自己进西面的房间去。
那边屋子里好多书简,老大的木板钉上四个腿做成的书桌,桌上全是黄色的纸,各种各样的红色颜料被用盏装着,沾了颜料的笔堆成一堆。房间中间放了个大炉子,炉上的东西有点像瓮。特别大,又高,看上去像铁器?李子不懂,她见过的东西少。但铁在她心中已经很贵重,一个家里的铁器只有进山打猎用的铁木刀,除了刀刃上是铁的,其他部分都是很硬的木头。不打猎的时候,家里就用它做菜刀用。这个人却拿铁做这么大一个瓮!
即便他家没有之前那几家看上去大或华丽,李子也不太敢小看他。
但多少觉得宋平有些奇怪。
他家里太多普通人家没有的东西。比如那些黄纸,那个大瓮,还有些红色的颜料,闻上去又腥又臭。他还摆了不少陶罐在角落,有点像做腌菜用的东西。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
宋平叫李子闭上眼睛,她有些疑虑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但她现在的处境,让她并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于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她感宋平的手似乎在自己脸前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宋平的动作停下来:“你去北间休息吧。”
李子睁开眼睛,暗暗松了口气,立刻问他:“我明天开始干活吗?”
“恩。”宋平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要到我房间和这个屋子里来。”
“不需要打扫吗?”
“不需要。”
李子连忙说:“郎君,我知道了。”转身要出去。
宋平叫住她:“你识字吗?”
李子摇头。识字?不要说笑了。再说识字又没什么用。
“每日我教你识字。”宋平说。
李子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毕竟宋平是主人。
她一脸高兴:“多谢郎君。”就先回房间去看看。
北面有个小单间,旁边是厨房。她进去单间后,左右看看。
房间似乎是刚腾出来的,墙壁和地面上有一些痕迹,像是放了很久的东西被搬出去后留下来的印子。现在里面只有个床。床上的被褥倒是很新,大概是才刚置办的。
李子在地上那些印子附近蹲着看了半天,确定书房那边放的大瓮一开始应该是放在这里的。大概是最近宋平才决定要买下仆,所以把瓮移到书房去了。
李子在宋平这呆了半个月,平常并没有什么大活要做的,也就是扫扫院子,做做饭、洗洗衣裳,倒恭桶因为要去巷子口,宋平也不让她去,一般都是他自己亲自去倒。早上他出去买菜也会把大门锁起来。
以至于李子来了这么久,邻居一个都没有见过。更没有出过门。
但她到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她是新买来的,宋平大概觉得自己付了钱的东西长着腿,怕她万一跑掉了。
后来有一天凌晨,睡得好好的李子迷迷糊糊地感觉床前似乎有人。
她立刻就想睁开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头脑昏沉,眼皮就像有一千金重那样,怎么也抬不起来。她能感到那个人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想看清是谁却看不了,想退开也退不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还是如沉睡着一般平稳。
而就在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坐了起来。
“过来。”对方说。
她身体不受控制那样起床站了起来,对方转头向外走,她便也跟着走。出了门经过院子往书房的方向去,进了书房,那人把她引到房子的中间:“坐下。”
她便浑浑噩噩地坐下。
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噩梦了?
怎么才能醒来呢?
又想,这里应该是放瓮的地方,那瓮呢?被移走了吗?
到处都是符纸的味道,到处都是腥臭的味道。
她听到那个人移动东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陶器在地上被拖动。大概是原本放在角落的那些‘咸菜罐子’被挪出来了。过了好久,那个人影又来了,一双手抵在她额间,低声说:“别怕,好好睡吧。”
她听着这声音似乎就是宋平的?
日常里宋平是个话少但还温柔的主人,不会打她,也没有骂过她,虽然不和她说话,但一点也没有折磨过她,甚至都不需要夜里为自己暖一下床。她对宋平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有想过,愿意一辈子都在这里给他做下仆。
这样温和的好人,只是性格孤僻一些,能做什么坏事呢?
李子的情绪慢慢地平和下来。
随着奇怪的香味在房间弥漫的同时,她失去了意识。
-
等李子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在自己床上睁开眼睛,盯着窗户好半天。窗户开着外面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有两只落在窗棂上头。站一站叫一叫,又呼啦飞你追我赶地飞走了。
她犯了好一会儿迷糊,脑子里一大堆有的没的,感觉有很多事情发生,她有点生气又有点难过,好像失去了很亲近的人,又像是被谁背叛受尽了冤枉。
如果非要形容,有点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之后醒来,虽然内容不记得了,但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不止自己死了,全世界都毁灭了,所有的生灵变成了光,飞到天上,被融入到了某个漩涡之中。
再多的就想不起来了,一切都迷迷糊糊。
她越想搞清楚,就越是没有头绪,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颜料,一开始还有画的样子,她伸手去捞,一切就被搅乱了,什么也没了。
有人推开门进来,她盯着面前的人好半天,觉得眼生。
但对方却对她非常的和气:“你前几天晚上发噩梦了,我听到你在叫,过来看你正在发热,脑子都不清楚了的样子。吃了药又烧了两天,今天好像好多了。”
她愣愣看着对方。
对方试探着问:“怎么了?”
“你是谁?”她一开口,就感觉到喉咙难受。
“我是宋平。你是前一段时间我买回家里来的下仆。”对方耐心地引导她:“大概是烧坏了,没事儿,很快就会好了。”说着又拿了碗药来,扶她起来喝。她看到药底下有些沉淀物,像是烧了的符纸。她记得自己见过。在哪儿呢?啊,是在山里,她记起来了,自己家是在山里的,要是生了病,就找些野生的草药吃,要是吃不好就请村头的神婆画张符,烧一烧拿水冲了喝下去。
符烧了就是这样子沉在水里的。
她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喝着灰烬一滴也不剩下。这样病才好得快。
她虚弱地躺回去看着拿药碗的青年,也想起来了,他是叫宋平,就像他说的,自己被到他家里来的。她还记得卖自己来的妇人叫程大娘子。因为前面被卖了几次,又被主家卖出来,以至于行情越来越不好,宋平这里已经是最后一家了。如果再被赶出去,那可再没有出路了。
程大娘子说,到时候只有修士会来买她。把她买回去,切了块加到药里头,做药材用。反正下仆是不算人的。再说那又是修士,告到哪里去都不会有人理。
她叫了一声:“宋郎君。”
宋平问:“你想起来了?”
“恩。想起来一点。大概是入了魇了。我们老家山里头的,阿娘说山鬼半夜出来到梦里吓人,被吓的人魇着了就会脑子都变糊涂。”
“你还想起来什么?”宋平坐在床边问。
她看着落在宋平背上的阳光,认真地回想。
宋平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梦里有人扮成你的样子,叫我跟他走,走到了书房那边,叫我坐在地上。然后就没什么了。”
她对这件事并不以然:“大概是山鬼吧。虽然我离开了家,但山鬼这种东西,只要你在山里出生,就会有办法来吓你,不论走多远。”
宋平说:“我画了张安神的符。”说着把符从袖子里拿出来,给她看。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香囊,把符折成三角,塞在里面。让她带在身上:“戴几天。就不怕再吓着了。”
她有些开心,连忙把它接过来,挂在脖子上:“多谢郎君。”
两人正说的话,突然她看到有一行字跳出来。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就像是她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这字被写在墙上又飞快地被抹去了。
她动作猛地停下来。
宋平转身拿药碗,并没有看到她的异常。
她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虽然她醒了,但宋平没再让她干活。甚至又买了下仆来。那个女人又壮实干活又麻利。还是个哑巴。不会叫人,但把院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是自己在头上插了个草卖身葬夫的,宋平帮她安葬了那个死掉的男人,她就一门心思要报答。十分勤恳。宋平叫她哑姑。
有时候宋平会让哑姑陪着好起来的李子出门,或是一起去集市买菜什么的。
宋平也会时不时出门几天。有时候会带着朋友回来,但都是大半夜里。朋友们第二天一大早李子和哑姑还没醒就会走了,也不在家里吃早饭。
邻居见到李子,都很好奇,打听东打听西,但哑姑就会很凶恶地赶人。她看着蛮横而力气很大的样子,邻居们虽然不满,可也不愿意和她起冲突。渐渐有了很多的流言,有几次李子出门,就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闲话。
说宋平自己一个人在的时候,天天大早出门,半夜才回来,说是算命先生。现在命也不算了,也不知道靠什么过活。又常常与不明人士来往,神神秘秘的总是半夜里来去,又说在周围总闻到臭味。像是老鼠死了的味道,但找又找不到死在哪儿。
宋平大概被流言所困扰,说过一段时间打算搬家。但因为李子身体还没有恢复,得再等一等。
李子并没有异议,搬就搬,反正这也不是她家。
等到了五月十九,天气开始热了,臭味也越来越重。李子也闻到了。但这味道不是家里来的,而是外面。
她和哑姑一出门,就能闻得到。四面八方都是臭的。但走出了这一条街就好了。
两人去市集主要是买干粮,她现在身体好了,搬家的事就已经要提上日程,据说要去得很远,搬到九州最大的城去。那路上就要多买些干粮。起码没有地方落脚的时候有吃的。
哑姑去买菜,李子不想去就在路边上买糖人。
正吃着,街上的人突然指着天空大叫,李子跑去仰头看,原来是有两只大鸟。可大鸟有什么好惊叹的?
她正嘀咕,突然那两只大鸟向地面坠过来。呼啦,只是一眨眼就落在地上了,两个人竟然从鸟背上下来了。人们让出好大一圈,看稀奇似的看热闹。李子眼睛都要瞪脱眶了,人竟然能骑着鸟在天上飞!
打头是个外貌二十多的青年,头上戴黑玉冠,与白发相衬,鼻若悬胆,飞眉入鬓,眼眸沉沉如幽井,身上一身暗纹的玄色官衣,腰间悬剑四尺,另一侧挂了个不响的金铃铛。
李子从来没见过在腰上挂金铃的。
到不是铃有什么稀奇,关键是,那可是金子呀。
金!子!
谁会把金子做成这种东西佩戴在身上?
而他身后,则是个戴着帷帽,帽檐的轻纱把整个人都笼罩起来的黑衣人。黑纱下又是黑衣,真是一重又一重,风一吹,黑纱微微飘动露出袖下白瓷一样的手。虽然是一身低调的玄黑,身上连个金器也没有,可佩戴着金铃的青年却对他格外地恭敬,甚至都不敢走在他前面。
一直等到两人走远,街上的人才恢复原样。
但大家还在不停地议论。
做糖人的老头说:“那就是修士呀。他们可以活很久的。还会仙术。将来还能成神仙呢。”
又有人说,那些富庶的城镇,都是修士们的领地,也受到他们的庇佑,只有贫瘠困苦并没有什么产出的地方,才会沦为一般富商的属地。
就比如,自己脚下的这个小城。
“在地图上都是没有的呢。啥也没有,修士们不要,才轮得到我们城主。一旦有什么修士想要的,都不需要来,只需要修书一封,城主就要两股战战地立刻双手奉上了。”
李子都听呆了。
她以为村长之外就是城主官最大了。没有想到,还有连城主都害怕的人。
“听说以前还有国君了。九州目之所及,都是国君的。连修士们也是国君的属下。不过现在没有了。在大灾祸的时候都死光了。”有人说。
李子不知道大灾祸是什么,问:“是暴雨吗?”之前山里下了半个月的雨,那真的太吓人了。到处都是水,水汇集在一起又成了山洪。泥巴抓不住石头,化成稀泥从山上像糖浆一样流淌下来。就像山神爷爬起来,要把所有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都抖落一样。
做糖人的老头说:“比那可吓人多了。据说有吃人的妖怪。把人都吃了。被它吃掉的人又会变成妖怪去吃别的人。”
李子搞不懂,已经被吃掉的人又怎么能去吃别人,但不论怎么样‘妖怪把人吃光,把国君血脉都吃光’这件事真的太吓人了。
“妖怪从哪里来的呀?”
“从门里呀。”做糖人的老头瞪大浑浊的眼睛:“它们从门里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