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动乱当夜的情形,表面上查问了个清楚,但细想起来又不甚清楚。
她只知道一件事,裴显这回麻烦大了。
徐公公拘在大理寺,眼下无人询问他的口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往下问。
但只要有一个胆子大的,往下追问几句,把当夜的情形问明了。紫宸殿当夜在场的人里,有资格下令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半死不活的晋王,一个是领兵入宫的裴显。
究竟是谁下令射杀的先帝?
从大理寺回宫的路上,姜鸾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一个字都没说。
进了宫门,前后一览无遗的长夹道里,除了东宫禁卫跟随,再没有旁人。
姜鸾放满脚步,瞥了眼身侧默默跟随的文镜。
“从头到尾,你都到了。说说看现在的想法?”
文镜默然走出几步,说,“到此为止吧,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鸾嗤笑,“你也怕了。”
又走出了几步,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我想起一件事。丁翦和我说过,二兄在桂花林里出了事,当天包括薛夺在内的所有人,第一轮追问口供,都只是走个过场。到了徐公公时,却莫名其妙打了他的板子,把他打怕了,打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供状。”
文镜没听明白。
姜鸾却想明白了。
“徐公公那顿板子,是有人故意打的。三堂会审的主审官员里,有人想要引出旧案。”
她抬脚往前继续走,“文镜,事已至此,就算我不想追查下去,只怕也摁不住了。朝廷里有人想往下追查。他们现在没有动作,迟早会有动作的。”
走出几步,脚下又是一个急停。
“还是不对。”
她自言自语,“既然有人存心把旧事引出来,肯定是要往下追查。为什么至今没有动作?崔知海不往下查,因为他不知道当夜的具体情形,他害怕。但存心引出旧事的那些人不会怕。至今不动作,他们在等什么呢。”
她思忖着,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停下了。
继续自言自语,“二兄在紫宸殿养病,早几天迟几天没什么差别。但裴中书征战在外……早几天迟几天,就关系到边境正在打的硬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姜鸾想明白了,点点头,“既要人带兵征战,又想要人死。所以先不动作,等人打完仗回来再弄死。处处都算计,什么都想要……是京城里常见的谋算路子。”
文镜起先还闷不做声地听,听到后来,越听越心惊。
他忍不住问,“殿下说的……等人带兵征战,打完仗回来再弄死,说的难道是、是督帅?”
姜鸾停步转身,瞄了眼文镜难看的脸色。
“瞧你吓的。只是个揣测罢了。”脚下的乌皮小靴踩着青石地,清脆地往前走,“还不确定。不过很有可能。”
秋日的天气黑得快,进宫时天色还亮堂着,走出几条宫道,暮色从天际压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值守宫人们四处奔走,宫道两边的石座宫灯陆陆续续地点亮起来了。
迅速黯淡下来的暮色里,姜鸾在两边宫灯的映照下,转过一个转角。
一个黑衣人影从树丛阴影里踏出半步,孤零零地出现在灯光下。
“小的见过殿下。”那人沙哑地唤了声。
随侍的东宫禁卫齐齐拔刀,以突刺阵型护卫左右。文镜在黑衣人现身的瞬间,就以身体挡在姜鸾的前方。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
姜鸾瞧着眼前的场景,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去年似乎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
就连前面拦路的黑衣人都像是同一个。
“去年那个,该不会也是你吧?”她怀疑地盯着从头到尾包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
“同样堵在路边,跟我商量一窖子金换回卢氏嫡系一条命的那个?”
黑衣人居然不否认。
“去年也是小的。好久不见了,殿下。”
姜鸾噗嗤乐了。
“还真是你。你是王家的人?”她瞅着黑衣人的动作,想从他细微的动作推测出一两分的想法。
“上次找本宫办事,钱归了东宫,卢四郎也成了东宫的人。你家主人吃了回大亏,这次还敢找本宫?”
她想想又不对,王七郎才入仕,在她手里捏着呢。
“王家不可能再用你了。你不是王家的人。”
黑衣人平淡解释,“不知道殿下说的王家是哪个王家。上次找小的办事的人,和这次找小的办事的人,不是同一拨人。”
姜鸾:“嗯?仔细说说。”
“世上既然有家臣,有死士,当然也会有小的这种不被信义束缚,只管银货两讫,受人之托、替人办事的人。”
黑衣人沙哑地笑了声,“殿下恕罪,小的追踪殿下几天了。刚才依稀听到几句言语,小的觉得,是时候找殿下谈一谈这回的交易了。”
姜鸾跟去年一样,挥退了东宫禁卫,只留下文镜护卫身侧,鼓励黑衣人大胆开口。
“什么交易,说说看。”
黑衣人问:“裴中书这次出兵征讨突厥,如果当真踏破王庭牙帐,大胜回来,朝廷要如何封赏他。”
“按礼部规制封赏。”姜鸾想了想,“五十年以来最大的军功,按武职封赏,或许会封侯?如果按文职封赏,或许会拜相。”
黑衣人嘿地笑了。
“等裴中书大胜而归,手握重兵,重新执掌京畿和宫禁防务,声望如日中天,又封侯拜相,有了封地供养……他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权臣,有如猛虎插翅,从此再难遏制啊,皇太女殿下。”
黑衣人从阴影里又走出半步,“读史书,就是要以史为鉴。被权臣辖制的傀儡帝王,如曹操手中的献帝,身为天子,身不由己,护不住枕边的伏皇后。还有下场更惨烈的,如跋扈将军梁翼,毒杀质帝,天子连性命都保不住。殿下,还要小的列举更多吗。”
“不用了。”姜鸾不冷不热地说,“你声音太难听了,举的两个例子也足够了。委托你带话的人要对付裴中书,他们提醒本宫不要插手?后面想说什么,一口气全说了吧。”
“殿下机敏,举一反三。三堂会审之事,针对的是何人,殿下已经有所察觉。”黑衣人的嗓音难听,言语却足够蛊惑。
“裴中书领兵征战突厥,眼下当然人人称赞。但只要这场战事打完,突厥剿灭,朝廷不需要用兵了,裴显连同他麾下的重兵,就成了朝廷的肘腋之患。殿下和裴中书交好,曾经结下一段舅甥情谊,但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古有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铲除了他,于殿下有益无害。接下来,殿下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安坐高堂,自然有效忠皇家的忠臣们动手,铲除大闻朝百年以来最大的祸患。殿下只需耐心等候佳音。”
“替人带话,说完了?”姜鸾抬脚便走,“原地等着。让本宫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