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突厥贵族看呆了一瞬间。
他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对旁边长揖赔笑的中年男人大声说了几句。
却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姜鸾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盯着眼前难以想象的场面,想,“既然叫我梦见,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谬的梦,还是二姊被凶煞气魇住了的噩梦?我既然入了梦,让我看个明白。”
她这般想着,视野便倏然接近了。
马车边毫无动作的姜双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惊动了似的,往她的视线方向望过来一眼。
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姜鸾忽然能听见了。
不止听得见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连同旁边呼啸的狂风声都听得见了。
马背上的皮裘贵族说的是突厥语。中原车队派过来的男人似乎是个通译,勉强能以突厥语交流。
通译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突厥贵族拨马围着姜双鹭所在的车马绕了几圈,满意地喊了一句什么,带着数十突厥轻骑原路回去。
车队通译直起了腰,昂着头,换了一副傲慢语气,对姜双鹭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刚才那位来头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长子,突厥王庭的左贤王!左贤王来替他父亲相看公主,刚才发话下来,说相看得很满意。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姜双鹭毫无表情地听完,回身上了马车。
两个婆子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一左一右地紧随着回去车里。
一个婆子仔细瞄着姜双鹭的表情,揣度着劝慰她,“公主不必担忧什么。他们这些突厥蛮子可不讲究我们中原的贞洁。男女蛮子互相看对眼了,直接滚草堆里,当场成就了好事。女儿家经历的男人越多,他们越喜欢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语,竟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说出口,姜鸾在梦里震惊之余,几乎遏制不住心底升腾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梦里的姜双鹭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地坐着。
另一个婆子搓着手笑,“公主是我们韩帅的人。韩帅心里记挂着公主,临行前韩帅都说了,突厥人新换的大可汗兵强马壮,和他们对打两败俱伤,联合才是上策。送公主来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公主忍耐个一两年,让韩帅腾出手,先把南边裴氏逆贼的伪国势力给灭了,把公主的妹妹汉阳公主从裴氏逆贼的手里解救出来,确立了我们这边是大闻朝正统,再掉回头,集中兵力剿灭北边的突厥,迎回公主。”
头一个婆子谄笑道,“公主此行出塞,为国立下大功。韩帅过两年迎回公主之后,定然会迎娶公主的。”
姜鸾在梦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情况。看起来竟像是前世不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们口中的韩帅是谁?裴显怎么又成了她们口中的‘南边的逆贼势力?’
……大闻朝正统?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韩帅……韩震龙!
难道上一世,她从冰寒的洛水里侥幸逃生,浑浑噩噩躺在病榻上,几度和阎王擦身而过的那个秋冬……
二姊并没有殁在京城动乱的当夜,而是被韩震龙那厮劫掠了去?!
始终不言不语不动,如同假人的姜双鹭终于有了反应。
“为国立下大功?”她轻声道,“为哪个国?韩震龙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伪国?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里一个姜氏嫡系都没有了,他凭什么立国,凭什么自称是大闻朝正统?”
两个婆子惊慌起来,齐齐就要按她的嘴,“哎哟,公主小声些,莫让外头听见了。我们韩帅是救国的大忠臣,南边的裴显才是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逆贼!”
梦里的姜双鹭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从小宽和柔顺,那笑容是她脸上极少见到的带着浓烈嘲讽意味的笑。
随即不再看面前两个言语可憎的婆子,目光转向车外。
她轻声道,“送我出塞和亲,韩震龙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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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黑,姜鸾从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惊醒。
姜双鹭在她身侧,平稳地沉睡着。她今夜没有做任何的噩梦,是她半个多以来的难得的好觉,睡得格外香甜。
姜鸾的手,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和二姊的手握在一处。
她觉得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实,但细想却又处处合理,和她后来遇到的事丝丝入扣地对应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养病的那个秋冬,虽然终日浑浑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长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问了几次,裴显起先不答,但等天气入了冬,一切盖棺论定,议定了谥号之后,他简短地告诉她,‘圣人病逝于京城大乱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问了更多遍,腊月里问,除夕新年里问。起先还追问下落,后来只问‘活着还是死了?’
裴显始终不答。
直到第二年开春后,她终于从他的嘴里听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样都是噩耗,兄姊两人的噩耗为什么非要隔了那么久,一个一个地告诉她。她原以为自己身体太差,裴显怕她难以承受,故意隔了几个月才说。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在她缠绵病榻、在生死间搏斗的那几个月,裴显瞒下了那段时间内所有的外界动荡。
她从未听他提起韩震龙挟持懿和公主,带兵逃窜北方,自立伪国的事。
她也从未听说过两股势力之间如何争斗的细节。
那年天气开了春,她的身子没有秋冬时候要命了,他终于告诉她,懿和公主薨逝,却又不肯说细节。
姜鸾是个不肯罢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来和这个兄长不亲近,但二姊是怎么薨逝的,何时、何处薨逝的,她不肯就这么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时间,她见了面就问。见一次,问一次。
裴显被她问烦了,有天见面,她再次问起的时候,他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底木牌灵位,往姜鸾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灵位在此。有什么要问的,自己去问她。其余的恕臣无可奉告。”
姜鸾气得拿起身边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热茶汤泼了他一身。
那是姜鸾头一次被他气哭,一边哭一边骂,裴显捧着的袖子坐在旁边听。
她身子虚得很,骂了几句就喘得再也骂不下去,人气得像个河豚,抱着二姊的灵位无声地流眼泪。
裴显就看着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场,说了句,“臣告退。”起身走了。
之后的几个月,她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每天对着宫里的吕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长的三四个月过后,那时候已经过了盛夏,初秋尚余暑气,她的身子在夏日里恢复了不少,可以在宫人的搀扶下,在细碎的初秋阳光里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宫道边散步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片热闹喧哗。宫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处,听到有禁军从远处飞跑过来,一路敲锣狂喊,
“前方战报!我军大捷!”
“裴相领兵剿灭韩震龙残部!韩贼授首!大军收复关内道十三州!夺回太原府!”
“我军大捷!收复关内!”
又过了七八日,裴显来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气势比之前更凶,宫人迎面相遇时不敢直视,仿佛是宝剑开刃饮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她当面问起,“前些日子,宫里听到了大捷的军报。裴相打的那个韩……韩什么来着,到底是什么来历?”
裴显简简单单一句话带了过去。“无名鼠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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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垂下的帐子里,姜鸾抬手抹去眼角薄雾。
她没有惊动沉睡的二姊,静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间值守的白露清醒着,听到动静便赶进去查看,替姜鸾披了外衣,又点起一支蜡烛跟随着出来。
“殿下出去找裴中书?他人在庭院里值守。文镜将军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