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侧身遥望着城下点点篝火,“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他几苦都罢了,我心里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过年时想要登楼,看万家热闹。”
过了年才十六的小丫头跟他打起了机锋,极正经地说起佛家的八苦。
裴显瞥了她脸上认真的神色,心里暗自想,后宫娇养了十几年,捧在掌心里养出来的天家贵女,哪里知道什么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他侧耳听她继续说。
“知道我为什么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傩?因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个人陪我登楼看灯会,看火堆,看送傩,热热闹闹地守岁。但一年年的,求不来。”
姜鸾拿过新盛满的半两酒杯,啜了半杯,晕晕乎乎如上云端的感觉又来了,她的手肘随意撑着食案,
“后来,我便放弃了,想要自己独自登楼,看看火堆,看看送傩,听听爆竹声,自己欢欢喜喜地过个年。但一年年的,还是求不来。”说到这里,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裴显诧异了。
他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岁……还‘一年年的’……
他开口问,“你说的求不来,可是幼年时的好友?”
姜鸾喝烈酒喝得艰难,嘴里抿着,一点点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巴咳嗽着,抬起视线,盯着对面的裴显看了好一会儿。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鸾又喝了口烈酒,把半两杯里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头,胜在回甘,滋味无穷。她放下空杯,表情认真严肃地说,“是我喜欢的人。”
裴显:“……”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对,又算了算年岁。是岁时落下的执念?十二十三岁?
少年时的青梅竹马?
他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场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抹着泪,温言软语地请求一个看不出面目的锦衣华服的矜持小少年带她登楼看灯,年年邀请,年年被拒绝的场面。
裴显寒声问,“可是谢五郎?”
姜鸾笑得呛住了。
“咳咳……别问了。”她艰难地捂着嘴忍笑,“别猜,你猜不出的。”
她换了个话题,“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见底了,这么烈的酒,你一点都不醉?快看快看,队伍走进了许多了,哎呀,前面停下来跳舞了!”
她趴在城楼高处的墙垛上,往后招手,“裴中书,过来陪我看傩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见底,裴显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两杯,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握着酒杯,侧靠在墙垛边,对着远处的跳傩舞的长龙队伍,不声不响喝了几杯。
伴随着送傩队伍的,还有许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跷,穿火圈,都是过年时常见的民间把戏。裴显居高临下地盯着,又露出那种极专注的,仿佛头一次看见的仔细端详的视线。
姜鸾瞧见他的眼神,随口问了句。
“对了,昨晚你没说,为什么在河东过年时不出来看灯火歌舞?除夕傩舞、上元灯会,多好看。”
“看过的。小时候看得多。”裴显握着酒杯,站在城墙边,居高往下看,“小孩儿都喜欢灯会。家里也都会带小孩儿去看灯会。”
“对。是这样。”姜鸾赞同。“小时候看灯会,是你父亲带你去,还是你母亲带你去?”
裴显的视线往下,极专注地看着,似乎透过远处歌舞热闹的欢乐人群,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场面。
“父亲从不去。向来是母亲带着。”
姜鸾想起了裴显家里的情况。
“记得你母亲过世得早。你四五岁时就过世了吧。”
“五岁。最后一次看灯会,便是我五岁那年,母亲带去看的。”
“哎呀,”姜鸾惋惜地说,“母亲过世以后,家里再不许你看灯会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却没有猜中。
裴显低低地笑了,“不是。后来逢年过节,家里还是想带我出去看灯,我自己不去了。”
姜鸾诧异起来,“哎,为什么?”
裴显不答,改而举起盛满烈酒的金壶,要给她倒酒,“喝酒。”
姜鸾举起半两空酒杯,凑到酒壶面前,被拦住了。
裴显的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犀利起来,平静言语里带出一丝细微的挑衅。
“拿你的半两小杯,小孩儿似的,算什么喝酒。想正经地喝酒,就拿正经的二两杯来。殿下敢不敢?”
姜鸾有什么不敢的,她做事就没有不敢两个字。
她应声说,“二两杯拿来,喝!”
烈酒盛满二两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头晕目眩,飘飘欲仙,身子靠在城墙边,晃了几晃。裴显抬起手臂,让她虚软无力的手臂支撑着,免得身子越来越软,瘫坐在地上。
他凑近了点,问,“醉了?”
姜鸾没有即刻应声。她耳边嗡嗡地响,眼前有许多萤火虫在飞,细看原来是万家门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没全醉。”裴显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了。
他自己喝酒的时候,姜鸾的身子渐渐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横伸出去支撑的手臂。那姿势,有点像是误上了树的猫儿抱紧了树枝。
裴显侧头看她,神色复杂,抬手挡了挡,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对着城下星星点点的火堆,问,“殿下的青梅竹马是谁?”
姜鸾这次听清了。
她疑惑地说,“什么青梅竹马?”
裴显转过头来,盯了她好一会儿。
转过头去,摇了摇头,又觉得有点好笑。
“说什么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还当是多么要紧的人……几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没心没肺。”
举杯欲饮,心神微动,又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