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进了凉亭,两边连个照面也未打,裴显半句寒暄废话都不说,直截了当地说起,
“半日入政事堂观政的提议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观政。”
“嘁。”姜鸾站在他身后,“郑重其事的把我叫进亭子里,我当是什么大事要说。早知道了。”
裴显没问她怎么知道的。
他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殿下对未来十年有何打算。”
姜鸾不冷不热地说,“本宫没有打算。人就蹲在东宫里,全凭各位重臣搓圆捏扁。”
裴显拧了眉,侧身递过饱含警告的一瞥,
“正经的商讨。不要说赌气话。”
姜鸾踱出几步,又转回来,“行。给你几句正经话。”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马场填了种菜。挑了好几天的良种,种子都买好了。还召了淳于闲,和他一起盘算,裴督帅满口应承的八百户实封讨下来以后,每年能得多少赋税进项。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够,原本打算再采买几十口人。后院再修缮个院子,把二姊接过来常住。”
她站在凉亭没有被布幔遮挡住的风口,轻巧地一个旋身,百年朝凤的缂丝长裙在山风里呼啦啦吹起,露出里头明艳的大红石榴裙,山风吹动她额边垂落的乌发。她随意地捋到耳后。
“现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观政的提议被你驳了。崔翰林又不喜欢我这个女学生,找借口不肯来教。含章殿好几日没有人了。现在呢,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过来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们寒暄几句,说些场面话。——稳定人心,传承社稷,告诉所有人姜氏皇家嫡系血脉还有活人撑着场面。这不就是裴中书想看到的局面?”
“本宫说完了。裴中书还有什么说的?没说的我走了。”她转身就往凉亭外走。
裴显抬手拦住了她。
“说了半天,全是气话。”他坐在栏杆阴影处,阳光照不到凉亭里,阴凉的同时也显得阴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阴影里完全看不清。
“气话说完了,满肚子的气撒完了,坐回来,好好地商议。”
“李相刚才找我,和我隐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顾着小殿下长大,把储君之位奉还回去。”
姜鸾往外走的脚步停住了。
身后的低沉嗓音继续道,“我说今时不同往日,叫李相当面和圣人商量。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敢直面圣上谏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经过来试探我,背地里必然少不了其他动作。”
裴显说到这里,顿了顿。
“臣倒是有意请殿下最近言行当心些。但看殿下左拥右抱,不亦乐乎,想必殿下心里也不甚在意?裴某言尽于此,殿下如今有了东宫护卫,实在难请得很。趁着今日难得一次的私下会面,彼此心里有什么压着的话,想说的,该说的,都当面直说了吧。”
这回是姜鸾自己走回来了。踩着两三级的青苔石阶出亭子,又进来,绕着裴显坐的那处栏杆转了两圈,点点头,说,“好。我也喜欢当面直说。”
“李相背地里找你试探的话,你告诉我了。”
“裴中书,说你心里记挂着我吧,你拦着不让我入政事堂议政,把我晾在东宫里;说你只想把我架在高处做个摆设吧,你倒把见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讳地跟我说。如今你是什么立场?我竟看不懂了。”
裴显坐在阴影处,背对着她,长腿曲起,姿势随意地倚靠在八角凉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长大了,利箭诛心的言语张口就说。不喜欢拐弯抹角是好事,但话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备警惕。殿下对臣说话毫不顾忌——”
他侧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回去。
“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相信臣?确定臣不会做伤害殿下的事?你我认识至今,满打满算不到半年,似乎也并没有结下多么深远的情分。”
裴显倚在清漆剥落的木柱上,笑了声,“殿下如此地笃信你我剩余的这点情分?”
姜鸾啧了声,踩着乌皮靴走出几步,回身斜睨着。
“得了吧裴中书。郑重其事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当面问这些废话的?当初是谁硬把我按进东宫里的?你会想不到我从此成了竖在高处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来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这幅装模作样的做派。被我说了两句,你觉得说话诛心了,心里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着。”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远了。
裴显坐在原处没有动,群山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凉亭,他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闭了闭眼。
今天把人半路拦了来,姜鸾人还未进凉亭,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这次会面的结果。
原本私交相处得还算可以的人,因为朝堂政见不和,彼此撕破了脸,从前交好时的动听言语变成对峙时的利刃尖刀,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撕破了脸也无妨,官场上向来是如此的规矩,哪怕见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对方赫赫权势不倒,就一直能见面客气寒暄下去。
自从姜鸾入了东宫,把他当初论亲时送出的那块兰花玉牌退还回来,他被浇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他们最终的结果。
但姜鸾毕竟和京城里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