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姜鸾摇了摇团扇,假装没听到那句‘舅舅’,

“深夜困倦,口无遮拦,说了句玩笑话。督帅不喜的话,我不说便是了。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长辈身份训话。”

裴显的视线依旧盯着夜色庭院,被驱赶出去的五六名宫人被集中看管,挤挤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着那几道高矮不一的背影,声线低沉,

“公主的玩笑话,还好只在内殿里说,只有身边伺候的那几人听到。若公主能约束住她们,今夜之事没有一个字传出去,臣倒也可以放过一马,不必全部格杀——”

姜鸾抬手把案上搁着的越瓷青茶盏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声响起,碎瓷散落满地,茶水泼湿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说过了,别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带进我的临风殿。杀鸡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没意思,心里有火气直接冲着我来。”

裴显站在原地,右手已经按住剑鞘,拇指在木质剑鞘上缓慢摩挲。

杀意已起,戾气没那么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剑鞘处缓缓摩挲片刻,思忖着,点点头。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亲自过来临风殿的那夜之后,裴某找来了宗法律令,通读过一遍。宗室女做错了事,虽然祖宗规矩,‘刑责不上公主’,不允许动家法、打板子之类见血的责罚,但可以罚戒尺。”

姜鸾嗤地笑了。

她靠着罗汉床头,好笑地摊开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对面递过去,

“看得出是真恼火了。行,实在恼我的话,回禀了圣人,从宗正寺请来戒尺亲自罚我吧。罚一遍戒尺,手打肿了,我也不必再早晚两遍地抄佛经。你出气,我省事。”

她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声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罚戒尺了。”

裴显:“……”

他思忖着,拇指缓缓松开剑柄,背手回身后。

“区区小事,倒不必惊扰圣听。”

他淡笑了声,“只是公主挑选驸马如同儿戏,一次两次的玩笑开到自家亲戚身上。兴许是公主的身份太过贵重,在宫里横行惯了,作弄起臣下来毫无忌惮。”

他做出了决断,抬手一指对面竹席,

“如今殿里没有外人,只剩臣和谢舍人两个,还请当面把称呼正一正。以后再见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亲戚身份,公主再挑选驸马时,不妨往外头的高门世家去选。”

姜鸾顺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对面。

刚才一声令下,内殿里随侍的宫人都被驱赶出去,只有被裴显带进来的谢澜无人惊动,绯色官袍穿戴整齐,脊背笔直地跪坐在原处,连衣摆在竹席的位置都没有动一下。

“跪坐这么久,你不累么,谢舍人。”姜鸾看着都替他膝盖疼。

谢澜毫无反应,既无动作,也不应声,仿佛殿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身侧某道寒凉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鸾瞄了一眼,估摸着对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着鞋下了罗汉床,走到红木翘首长案边,摆出贵女从小教导的端正礼仪姿态,直身跪坐在长案后,对着谢澜方向微微倾身,论起外戚亲缘关系,称呼了一句,

“谢五表兄万福。”

谢澜的衣摆终于动了。

他也微微往前倾身,双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礼,“三娘万福。”

姜鸾听得牙酸。

“自从先帝宾天,宫里再没人这么称呼我。通常都称呼‘公主’,身边人私下里叫‘阿鸾。’”

她语气轻松地笑说了句,“谢五表兄路上见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见得会应。”

歪头想了想,“既然裴督帅非要论亲戚……谢五表兄叫我阿鸾吧。”

谢澜视线低垂,平静无波地唤了声,“阿鸾万福。”

身侧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的随身长剑好好地系回腰间,步履从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边,撩袍坐下,视线犀利地盯过来。

姜鸾知道他在等什么,保持着端正跪坐的礼仪姿势,转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倾身,不冷不热换了个称呼,

“裴小舅万福。”

裴显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亲的老来子,同辈里最小的兄弟,姜鸾这么称呼倒也不错。

“阿鸾万福。”他颔首道。

骨节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间系着的犀皮金钩带摸索片刻,解下一块玉牌,递了过去。

“区区薄礼,阿鸾收下吧。”

姜鸾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位是自认了长辈,按照亲戚见面的规矩,给小辈见面礼呢?

心里的腹诽从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势,双手接过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极好的雕工,四角刻莲花如意纹,中间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兰花,触手温润,显然是日常随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爱物。

倒是件难得的贵重礼。

按头叙完了亲戚辈分,裴显满意了,掸了掸衣袍浮灰,从胡床起身。

“还望阿鸾约束宫人,今夜之事就当做从未发生。以后谨言慎行,须知祸从口出。”走去墙边开了窗,扬声对庭院里道,“人放回来。”

姜鸾把玩着新得的玉牌,纤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泽仿佛,拿在手里几乎分不清玉色边缘。

指尖沿着精工雕刻的那朵盛开的兰花,缓缓勾画玉牌边缘,她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谢舍人。”

跪坐在对面竹席的谢澜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节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显在窗边听得分明,极寒凉地笑了声。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趿着鞋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木窗,对着夜色笼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养的兰花,有没有开得正好的,拿一盆过来。”

裴显站在身侧,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兰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个观察细致的。猜出我喜爱兰草,拿花来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鸾随手拨弄着刚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平日无事时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两天雨水阳光都适宜,正好廊下有几盆兰花盛开,借花献佛,做个回礼而已。”

说话间,白露已经和夏至两个抬了盆兰花进殿来,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四季兰。

裴显走近几步,俯身查看,动作极轻柔地摸了摸碧绿纤长的枝叶。

兰草在庭院里养得极好,叶片纤长碧绿,生气勃勃,他爱不释手,又抬手摸了摸枝头结出的两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软,今夜不好再计较。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裴显换回了平日里的敬称,“谢公主的兰花,臣告退。”

姜鸾在苑嬷嬷的坚持下穿好鞋,借着头顶那点浅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两人只怕要私下里谈事,宫人都识趣避开,就连谢澜都避开几丈,远远地缀着。

姜鸾看看左右清静,出声询问,

“督帅最近有见到圣人当面么?听说圣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显略显意外,瞥过来一眼,“怎么,公主想要觐见圣人?臣还以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觐见圣人……”姜鸾背着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铺的大道,专门沿着碎砖石铺的小径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圣人的脾性,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多少知道几分。之前在两仪殿闹腾了一场,王相、李相等重臣们在殿外群谏,二兄和我都安然脱身,没有遂了圣人的意,圣人不是忍让的脾气,必然要发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帅你呢,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来独断得很,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忍让。”

说到这里,视线瞥过周围明火执仗的禁卫,姜鸾抿着嘴笑了笑。

“和圣人只怕少不了争执。敢问一句,最近可有见到圣人当面?圣人对督帅的态度如何?”

她说到一半时,前方的裴显便已经停了脚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门边的春藤架下,整个人几乎陷进春藤阴影里。

视线锋锐地盯过来,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贵女,在他眼里已经被破开了层层表面,一眼看进骨髓里去。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还是波澜不兴的。“心里又想做什么?”

“不是督帅想的那样。京城的局面不稳当,挑拨督帅和圣人的情分,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姜鸾的小指勾着刚拿到手的玉牌,在极浅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围一圈温润晕光。她不经意地改了称呼。

“拿了裴小舅极贵重的见面礼。除了那盆回赠的兰花,再多说几句话,投桃报李罢了。”

她无视了对面眼神里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问,

“还没回答我呢,圣人多久没有召见督帅说话了?”

——

裴显走出临风殿外时,沉重宫门在身后关闭,他转回身,凝视着夜色下的鎏金兽首铜环。

薛夺送走了谢澜,大步走过来问,“临风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裴显吩咐下去,“叫文镜明日回来。你和他的羽林、龙武两队禁卫,共同看守临风殿。不到出宫开府之日,汉阳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紧了。”

“末将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