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檐:我笑了。
宋雪檐做了噩梦。
十四年前的晚上,也是电闪雷鸣。
宋雪檐推开卧室门,女人倒在血泊中,头发盖住脸,白色睡裙摆上的枫叶被扯得稀烂。婚戒被她摘掉,五指按着一个玩偶,脸朝下,被捂了鼻息,是他一年级时亲手做的母亲节礼物。
手上的奖状颓然落地,被一地脏污浸透,宋雪檐一脚踩过,让它变成破烂碎纸。
他站在血中怔然,觉得这女人真坏,死也要死在开门就能看清的地方,生怕吓不住他。可惜他不害怕,蹲下去,好奇似的捋开女人脸上的头发。
纵然这些年她声嘶力竭又哀婉怨愤,但好歹真金白银地养着,现在还能看出逝去的美貌,只是坏了皮相,死亡也抹不开她眉间的阴郁。宋雪檐抱着双膝,和那双微睁的眼睛对视良久,小声说:“今天是我生日啊。”
这女人是他的主宰啊,生了他,又肆意地折磨他,现在却只能横躺在这里,没法像以前那样对他殴打辱骂,甚至开不了口,只能用眼睛瞪他,恶狠狠的,真他妈可怜。
雷电劈得屋里骤明骤暗,风从窗外吹进来,呜呜怪叫,窗帘和床帐乱舞,在午夜时分抓住了宋雪檐的手脚。血泊凝成女人惯用的巴掌,抽得他转过头去,看见出现在身后的保姆。
“小檐把夫人杀死了!”
是,他把女人杀死了。
别墅乱成一团,佣人们在惊慌间将他挤出门外,他倚在墙边,看一屋子影帝影后飚哭戏,他是哭不出来的那一个。凌乱的脚步从楼下响起,那个他许久未见的男人冲在最前头,没看女人一眼,只抱起他往楼下逃。
他们跑到一楼门口,被冬日的坏天气刮得皮肉生疼。
脚底的血蹭在男人的裤子上,黏腻地滋出闷响,女人穿着红裙子追了下来,披头散发地摔家具,声嘶力竭,过来对他们拳打脚踢,说畜生小孽种,你怎么不去死!
宋雪檐耳朵疼,脑袋挤着男人的颈窝,拼命地蹭,男人抱着他,勒得他腰疼。又打了声雷,宋雪檐吐在男人肩上,酸臭蒙了一脸,他惨白着脸窒息,转头,女人还在骂。
别骂了,他漠然地想,他妈的别骂了,先死的是你。
“哐!”
宋雪檐猛地睁开眼睛。
燕栖在黑暗中被沙发绊住小腿,水杯摔在地板上,他伸手撑住沙发背,堪堪稳住身体。他看向宋雪檐,那张脸浸在冰冷的汗迹里,双眼像盛在瓮里的琉璃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裂。
宋雪檐在这一瞬间恨死了雷电,它们磔烂了他的皮肉,叫一身坏血腐肉横呈在心上人面前。
“四点了。”燕栖看了眼墙上的钟,走过去将宋雪檐拽了起来,语气平常,“早上想吃什么?简单点的。”
宋雪檐喉结滚动,“随便。”
“你这种人以后谈了恋爱,会被对象揍的。”燕栖揭开被子,示意宋雪檐下地,“赶快去洗澡洗头,出来吃早饭。”
宋雪檐光脚往外走,被燕栖一把捞了回来,“穿鞋!”
宋雪檐低头把鞋穿好,在燕栖的目光中径自推开浴室的门,又「啪」的关上。燕栖站在原地懵了几秒,佛系地放下了,床都睡过了,再用浴室也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玻璃墙是半透明的,宋雪檐背对而立,几下解开纽扣,滑溜地白色布料从肩颈滑下,袒露一片莹白。燕栖慌忙收回视线,心想真他妈荒谬,是谁,舍得让宋雪檐哭。
花洒被拧开,淅淅沥沥地淌着水。宋雪檐仰头,水淋得满脸都是,眼睛也被洗干净,一片红雾都不留。
天还漆黑,二楼内室已经燃起熏香和烛灯,各组人员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准备,时不时传出哈欠声。
宋雪檐躺在软榻上,化妆师拿着眼影刷,替他的眼睛消肿。不一会儿,燕栖回来,在软榻边的圆凳上坐下,满身的酒气。
宋雪檐睁眼,伸手摸索到他的袖口,“真喝酒了?”
方昼寂坐在一边摇着十元两把的竹编扇,“这一场是醉酒,三分情七分欲,感情状态和情绪状态要把握好。小燕是主动方,得强势一点,估计小伙子虚得很,得壮胆吧?”
“别拆穿是高情商的一种体现。”燕栖幽怨地瞪了方昼寂一眼,方昼寂哈哈笑。他反手拍拍宋雪檐的手背,“没事,我吃了解酒药,而且我不怎么上脸,待会儿让化妆师遮一下就行。”
宋雪檐手背一热,舍不得收回,就那么捏着燕栖的袖摆。后者微咳了一声,就当没发现,把宋雪檐的手背当椅背按着。
二十分钟后,两人就位,摄助打板。
燕栖一把将宋雪檐推到墙角,还没来得及往前一步,方昼寂就喊了停——
“用力点儿!”方昼寂抱着黑咖啡,“不用怜惜这朵娇花。”
燕栖有些尴尬,没敢去看宋雪檐。
宋雪檐却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侧脸,说:“别疼我,好好拍。”
“哦。”燕栖撇着嘴,“谁疼你了!”
宋雪檐不反驳,只摊了摊手。两人整理着装,再次开始。
这回燕栖使了力气,宋雪檐后背撞得生疼,他伸手推拒,被燕栖挤在门后的墙角里。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宋雪檐不爱酒,只分辨出浓郁的果味。
燕栖攫住宋雪檐的下巴,迫使他半仰起头,四目相对,燕栖惊觉这部剧播出后,被人翻来覆去剪出花的绝不再只是宋雪檐的哭戏。他明明很会演绎情和欲,用那双本该冷淡的眼。
姣好的眼是承载情感的绝佳器皿,宋雪檐把情绪都放在里面,驾轻就熟地使用它们。眉间蹙着,瞳波旖旎,眼尾却锋利成红缨枪,身处劣势却依旧居高临下,他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此时的亲昵只是一种上对下的恩赐。
燕栖就成了那条以下犯上的坏狗。
宋雪檐握紧了玛瑙手串,不肯抓燕栖的衣裳,他被掐红了下巴,直到酒气侵袭而来,才伸手推上燕栖的肩。
这一手力气不轻,却本来推不动燕栖。可燕栖在一秒的犹豫间看了眼宋雪檐,那抿紧的唇所表达的抗拒太真,竟让他真的顺势退开。
方昼寂一愣,刚想破口问候燕栖,就见燕栖改退为进,上前搂住宋雪檐的腰,两人在纠缠中往旁边走了几步。方昼寂连忙打手势,示意镜头跟上。
不远处的墙边立着个方角柜,高及燕栖的腰,上头摆着个白瓷花瓶,被燕栖一把扫落在地。碎片绽开,燕栖双臂举起宋雪檐,将他放到矮柜上。宋雪檐眼眶微微瞪大,下一秒就被燕栖揪住后领,猫儿似的提近。
“你——”
燕栖仰头,猛地吻住宋雪檐。他闭着眼,鼻息间熏着酒气,这回让宋雪檐尝出了薄荷和浆果的味道。宋雪檐想挣扎,被他按住后领,两道和呼吸融为一体,宋雪檐的唇闭成冷艳的花,被燕栖咬开,在混乱中溢出一声闷哼。
这是燕栖第一次主动和人亲,明延朝这是酒后肆意,所以他觉得要纵情,要狂放,亲得就粗蛮了些。可宋雪檐闷声哼,攀着他的肩,一副软了腰、坐不住的可怜样,他又觉得既然明延朝此时对萧枕月是表面七分欲、三分情,实则七分情,三分欲,那他也应该温柔一点。
舌/齿碾磨的力道刚一放松,燕栖就被宋雪檐的尖齿攫住了舌。他吃痛睁眼,捏着宋雪檐的手微微使力,却见宋雪檐抬起湿润的眼皮,挑衅似的弯了弯眼角。
方昼寂喊停,特写镜头留在这一记眼神上。
燕栖松开宋雪檐,将他抱了下来。舌/尖还刺疼,他气不过,伸手按住宋雪檐的眼尾,揉碎了一片红云。
方昼寂看着监视器,满意地点点头,却不忘秋后算账,“小燕,刚才怎么回事?我差点就喊停了。”
燕栖支吾,哪好意思说他真以为宋雪檐不愿意挨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了。
宋雪檐舔了舔唇,被嘴里的酒气轰得头晕眼花,哑声说:“是我的原因,力气使大了。”
“是吗?”方昼寂狐疑地瞅了燕栖几眼,“小燕看着也不虚啊?”
燕栖没法争辩,闷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的圆凳上。他嘴里还留着方才得滋味,宋雪檐这么冷清的人,内里却温热粘腻。这感觉前所未有,他甚至不敢去回味,生怕冒犯了宋雪檐。
宋雪檐觉得方昼寂真是没眼色,挑眼道:“难道我看起来很虚?”
方昼寂尝出点护短的味道,连忙举手说:“ok,是我多话了,准备准备,拍下一场!”
下一场的戏份要换场地,燕栖起身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转头看向宋雪檐。他这一眼装得若无其事,虚得很,却在触及宋雪檐时凝为实质。
宋雪檐的手指还按在唇上,眉心蹙着,特像个大写的「愁」。突然,一道阴影遮住身旁的烛光,他抬头,见燕栖俯身罩着他,伸手过来,他一怔,被燕栖碰了碰侧脸。
“别不开心。”燕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含糊地道了声歉。
齐女士但凡生气,他爸不论三七二十一,都会先道歉,齐女士的怒气瞬间就能消散一半。这办法屡试屡灵,燕栖问过原因,他爸说虽然不确定齐女士是不是在生他的气,但只要有这个可能,就得妥善处置。事态不明不要紧,态度先得摆出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雪檐不知自己哪里表现出了不开心,更不知道哪里需要燕栖道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方昼寂在旁边「哟呵」一声,取笑道:“小燕,你比明延朝会疼对象啊。”
对象?
燕栖一怔,那些理不清、想不明白的情绪杂团似乎被一根针挑松了点。还没来得及细想,宋雪檐就倏地站了起来,缓步朝外走去,不知是不是被「对象」两个字冒犯了。
燕栖顺势没接方昼寂的话,却莫名失落地低了低头。
走出一段距离,方昼寂往回看了一眼,燕栖耷着脑袋从室内出来,跟着副导演往片场去了。他小声说:“你突然走什么?”
“那你想听他怎么接你的话?”宋雪檐也转头看了一眼,“他不禁逗。”
黄昏消逝,三两星光穿过枝丫,透在石桌上。
小饼从拐过树丛,见宋雪檐正闭眼小憩,眉眼安宁,嘴角却微微扬起,这是做美梦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现在过去,下一秒又看见宋雪檐将嘴角放平,美梦生出波折了?过了几秒,再度扬起,这是一波平了?又压下……
好啊,他看出来了,宋老师根本不是在休息,这幅神态就像电视剧里那思春的男主!难道——
他猛地掰了掰旁边的枝丫,再一抬头,宋雪檐已经睁开了眼,朝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