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宿舍,和宾馆差不多。”陈清霁切换镜头,给她转了一遍,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书桌、暖气片什么的,梁逢雨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住?”
“嗯,都一个人住。”镜头又切换回他。
陈清霁一看平时就不怎么自拍,角度很死亡,有时候还是仰拍,但半点都不影响颜值,反而因为仰视,训练又累了,眼睛半阖着,有种少年人的张力和懒洋洋的性/感。
梁逢雨就很想亲他。
体大经常承办这种集训,住宿设施也是一流,还有北方很少见的独立卫浴。梁逢雨第一天还没往这茬想,第二天,回过味来,心思也野起来了。
“要不,你开着视频去洗澡?”她那头素描本都拿起来了。
陈清霁好笑,“变态吗,女朋友?”
到底还是没开着去,只是两人各退一步,他洗完出来,先穿一条灰色运动裤,再到视频前,擦干上半身,套个t恤。
梁逢雨盯着屏幕,唇角弯弯,手指时不时戳两下。
陈清霁充分怀疑,她是在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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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五号,京美开学,梁逢雨提前了两天过去,到宿舍,发现不光乔思颖,连原本号称要最晚一个来的董竹,也拉着行李箱来了。
“不是我想来啊,是我邻居大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考上京美,现在天天碰上我就——”董竹换了个语气,惟妙惟肖,“哟!竹竹!当大艺术家啦!还让我给她家画一幅‘花开富贵’。”
神他妈花开富贵。
梁逢雨和乔思颖都笑得不行。
笑完,又有点悲伤,搞纯艺的,谁不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呢,但这条路没点资源财力实在是太难走了。
毕业生就业率简直年年惨淡。明明在校起早贪黑地学、画、练,怎么说也是顶尖学府高材生,到社会上却难以立足。
梁逢雨忽然想起夏天那会儿,和老梁的一次小争吵。
就是在阳台上,碰见陈清霁抽烟的那个夜晚,他兴致不高,她其实也有点儿。那个时候,梁逢雨不太明白,为什么之前老梁明明不怎么干涉她的志愿,会忽然问起要不转个专业、或者搞点设计什么的。
现在知道了,多半是秦仪提了建议。
但很可惜,她有时连老梁的话都要顶,更不会因为秦仪一句经验之谈就改变。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三月初,京北还飘了一场小雪。梁逢雨不是第一次看见北方的雪,集训时,去年末,都见着了,但还是止不住兴奋,拍个不停。
和南方夹杂着雨、怎么也积不起的雪不同,北方的雪,密密层层,随风扬起干燥的颗粒,不一会儿就能积起薄薄一层。
她穿一双马丁靴,上边是深蓝色冲锋衣,搭白色针织围巾,头发长了点,有种随性又酷的范儿。
拍完雪,正打算去吃饭,再回寝室和陈清霁聊会儿,冷不防,就看见了秦仪。
女人盘着发,拎一只宝蓝色提包,高跟鞋踩在雪上,就这么站在对面,呼出的白气,均匀轻柔抚过白色大衣软和蓬松的毛领。
周围一片冰天雪地,两人身上的蓝色,很微妙地有些相似,好像在昭示着彼此之间不可抹灭的联结。
……
“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安静的咖啡厅,一丛龟背竹后边,秦仪翻开手中菜单,倒转推过去给她,“自己选吧。”
“柠檬水就可以了。”梁逢雨说。
“好。”秦仪也没坚持。
两个人都知道,这场会面,并不是喝咖啡这么简单,点完单,便静静坐在两端,有默契一样的,谁也没开口。
屋子里暖,梁逢雨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灰色卫衣,单穿正好,秦仪则是米白色修身高领毛衣。
生物学意义上的母女俩,在喜好上没半点类似。
“老梁和我说了,你都知道了是吗?”过了下,秦仪问。
她面相偏柔,并不是江南女子的婉约,相反,整个人还有种阳春白雪、高高在上的气质,不过,真的开口,却也并非很倨傲。
像一捧雪,经世事踩踏,外表凝成坚冰,里头却还是松松散散的。
梁逢雨点点头。
“上学期就认出我了吗?”
“没有,”她如实说,“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后来发现是在秦爷爷的手机上。”
“这样,我很多年没回去看过他……”秦仪有点出神。
她回了京北的家以后,父母不让她再和养父母那边来往,说是对方没将她教好,然而,她自己知道,又哪里是养父母的原因。
不过,秦仪还是照做了。
她将名字里的“薏”改成了“仪”,身份也摇身一变,从未婚生女的家门耻辱,成了人人艳羡的高知家庭独女,靠着艺术造诣和家族人脉,一路扶摇直上,最终,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男人。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
想维持这层身份,不被人发觉,就必须丢掉过去。
就像那个襁褓中的女儿一样,也是自己必须舍弃掉的。
清醒着的时候,秦仪觉得自己这样做没错,留在北越,自己只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难道就那样带个女儿过一辈子吗?
可在梦里,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场景。
她梦见过,小姑娘牙牙学语,第一句话是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
也梦见过,小姑娘被人欺负,领子塞雪球、画花脸,一群男生指着她,嘻嘻哈哈,说她是没妈的小孩。
梦醒,秦仪又觉得可笑,那些被塞雪球、画花脸的记忆,明明是她自己在孤儿院经历的。梁逢雨过得应该挺好吧?
这么多年来,她控制着自己,不去产生无用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也能克制得很好,梦也很少做了。
可就在去年,知道梁逢雨考上了造型学院之后,她便又隔三差五开始做梦。
醒来以后,看着自己如今的女儿,住大别墅,自小学钢琴,练仪态,有阿姨照料,念私立外国语,往后大概率不用高考,直接送走留学。
就会对梁逢雨涌上一点难言的愧疚感。
老梁说,没必要,孩子现在挺好的,你也别去打扰她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但秦仪不信,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过去了,不然自己怎么老做梦呢?
……
“你不知道你亲爸有多渣,只会对他妈唯命是从,居然想出那样的办法来骗我,”秦仪指甲轻掐了下指节,神色痛苦,像在解释,又像说给自己听,“……你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的。”
是的,她没错。
她只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梁逢雨听得认真,这会儿,才端起柠檬水抿了一口,声线也像这水一样,平淡、干净,又让人心头泛酸。
她直视秦仪的眼睛,“我不是你。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秦仪愣了下。
“我爸没怎么和我说起过你,所以你今天找我,一开始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梁逢雨笑了下,单手扶着玻璃杯,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有点明白了。”
就像饱受梦魇困扰的人,千方百计去找到源头,只为求一个心安。
窗外雪渐渐停了,一片漆黑,马路上,亮起汽车红色的尾灯。秦仪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停留在桌上一杯没喝完的柠檬水上。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子已经走了。
临走前,还朝她笑了一下,剔透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怨恨。
“我其实挺感谢你的,真的,因为你把我丢下,我才遇到了这么多珍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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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雪,天色格外黑,梁逢雨摸出手机看了眼,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都是陈清霁的。
对了,前一秒,她还在给他发雪景照和自拍,后一秒就让秦仪叫住,塞了张纸条,约到了校门外这家咖啡馆。
事发突然,只来得及和他说一声自己去见秦仪了,后边也没再留意。
梁逢雨拨通电话,塞上耳机,手抄在兜里,低头往学校走去。
“喂?”是少年的声音,带一点不稳的气息。
“我刚才忘了看手机,现在回学校了。”
“嗯,见得怎么样?”
“还行,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梁逢雨想了想,好像不是三两句能讲清楚的,于是道,“下次见面和你细说,你呢,训练得怎么样?”
“组内比赛拿了第一。”
“我男朋友真厉害。”她弯了下眼梢,由衷地笑起来。
电话那头,少年漫不经心笑了下,“还有更厉害的。”
“嗯?”
“梁逢雨,你回头。”
她愣了半秒,不太敢相信,但又真的第一时间回过头去。积着薄雪的地上,少年像是凭空出现,他头发略显潦草,穿一件黑色冲锋衣,大冷天,却还嫌热似的,外套解开着,整个人挺拔颀长。身后是走走停停的车流,亮起红色尾灯。
直到抱在一起,梁逢雨才确定这不是梦。
“要不你再掐一下我脸?”她在他怀里仰头。
陈清霁笑了下,还真掐,“信了吗?没做梦。”
“你不是在封闭集训吗?”
“嗯,刚结束,明天统一坐大巴回去,我先请假出来了。”两个人相拥着,贴的很近,梁逢雨一下感知到,怪不得他敞开外套,大冷天,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蓬勃热意。
或许是雪天不好打车,一路跑过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重新开始下了,飘飘摇摇的,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两个人找了家便利店,吹到暖气,外套上雪粒一下化成水,半秒就不见了。
陈清霁勾开椅子坐下,戳开一盒甜牛奶,递给她。
“我没不高兴,就是有点……空落落的。”便利店有一整面大玻璃窗,正对马路,梁逢雨双手托腮,静静看了会儿落雪,又转头,忽然说,“我小学的时候,去过福利院。”
是学校组织的献爱心活动。那会儿,梁逢雨就发现,被遗弃掉的小孩子,大多都是生理上有病的。
那她呢?
忽然就涌上一阵恐慌,那段时间,梁逢雨变得特别爱照镜子,鼻尖上冒出一颗淡淡小痣也要紧张半天,后来才发现,是不小心蹭到的灰。
“我想不通,既然没病,干嘛要扔掉我呢,后来读到一个故事,就想,可能和故事里的小主角一样,是出生的时候很丑吧,像个毛毛虫,”便利店角落,这个点没什么人,梁逢雨很放肆地靠在陈清霁怀里,抬眼看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他领口的拉链,“那时候我就想,毛毛虫总有一天会长成蝴蝶的,我也会让她后悔扔掉我。”
“但今天真的见到她了……又觉得,这些想法好多余,我根本不用特别在意她的评价,她和我说了很多个扔掉我的理由,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实际上是庆幸。”
“如果她当初坚持把我带走,或者,和我一起留下的话,我不一定是现在的我,也不一定遇得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