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满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拿起案上的文书:“你也看看,这是谭毅刚递上的,里面记载了辖下十七县的春种行施。”
现在是五月中,都入夏了,这方竟还在说春种?云崇青起身上前接过文书,就站那翻开浏览。
“响州山多地少还贫瘠,论起良田,也就州府近郊那几亩。”李文满话里多无奈:“年年鼓励垦荒,可那山地垦出来,又种不出什么好粮。饱鼓鼓种子下播,扁瘪瘪地收回来。百姓日子难,我这还催着他们种。今年又向朝廷赊了三千斗良种,只望着能收回点嚼头,万别再闹出坐山围寨的事。”
这是在跟他哭穷?云崇青眼底幽然,既然百姓都如此穷苦了,那东城那些豪富是怎么堆积出来的?
文书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体面话。里面渗了多少水分不清楚,但可以确定若都如实,百姓的日子不会差。合上,还予李文满。
“大人说的坐山围寨,是指吹郧县吗?”
李文满叹声,面上尽是苦:“幸在谭毅手段凌厉,及时拿了他们,不然本官怕是要向皇上以死谢罪了。”
“治罪了没有?”云崇青明白李文满为何在这诉苦了,八成是因他昨日放言要走访吹郧县。有些事是难以掩盖的,譬如民穷。
“怎可能不治罪?”李文满忧伤,再叹息:“但那些混账东西,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也不能真要了他们的命。小惩大诫一番,就把人放了。”
“单放了有何用?哪天活不下去了,还是会行凶恶。”云崇青转眼看向谭毅:“你作为吹郧县父母官,只剿匪,没想法子给百姓增营生吗?”
谭毅站起:“增营生说起来只三字,容易得很,却极难落到实处。云大人才来响州府,不知吹郧县地势。四面环山,一条官道还在山外。辖下村落,九成依山而建。村里的人,别说来州府,大半都没出过镇子。到过县里,已值得吹嘘。”
“极难落到实处就放弃了?”云崇青面目平和,吐句却清冷:“朝廷给了你俸禄,不是养你闲,而是想你尽所能造福一方。”
他想啊,做梦都想,可…可是精疲力尽后却又改变不了,他只想逃离。
“下官学浅,不及云大人高才。也是老天有眼,皇上这不就派了云大人来拯救咱们响州府贫苦百姓吗?下官私心里期望云大人能大展宏图,如此我等也可观摩习之,以致用。”
云崇青不含蓄:“那你就好好看着。”抬手拱礼向李文满,“知府大人,知州府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好好,你才上任,事确实多。晚上咱们岳吉楼再见。”李文满起身去送。
到了门口,云崇青回身:“不必远送了,大人留步。”
“再会。”李文满示意侍卫送他们出去。待人走远,才转身望向已经黑脸的谭毅,这个云崇青确实张狂。
“你也看到了,本官亦得觍着脸好生捧着。”
“大人…”其实云崇青说的没错,只谭毅也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等云大人下访,下官想随他一道。”
李文满回到高堂:“你要想去就去吧。他若本事,你便多学着点。本官年岁摆在这了,前路已见尽头。你不一样,还年轻,以后路长着呢。”
“您方知天命,怎就说起丧气话了?”谭毅扯起唇角:“下官还想您步步高升,提携一二。”
“难了,不过还是借你吉言。”没见云崇青前,李文满心里不宁,见过之后,那感觉说不上来,十分模糊。既想放手让他去折腾,又怕真折腾出什么,而内里则偏向云崇青清高自傲,有才无能。
“晚上你叫上蒋方和,带着家眷,随本官一道宴请云大人夫妇。”
“让大人破费了。”
“本官也不求旁的,只求云大人不找我等麻烦。大家相安无事,一同为响州府谋福。”
“大人宽宏大量,下官敬佩。”
出了知府府衙,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阔步上了马车。这个李文满是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满口忧民,民生却苦。都说世无难事,只要有心。试问…他有心吗?
不急着回知州府,绕去城南、城北转一转。快到地方时,一股酸腐飘来。云崇青面不改色,因着官服,他也不宜下车。如昨日那般,轻挑窗帘,看向外。
城南街市上污水条条,虫蝇乱飞。人倒不少,但多面黄。就这样,路边还有不少乞讨。面摊老汉在给客人拣馒头时,不慎掉了一个,滚落地,一群人扑上去抢。其中小乞儿手快,逮到就塞向嘴,噎得两眼自翻白。
老汉送走客人,扭头冲小乞儿大骂,仍气不过顺手拿个根棍子,抡起就要打。小乞儿忙躲闪,跑远。
骑在马上的记恩,皱眉看着胡乱摆的小摊,他自幼喜洁,真见不得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下马,亲自动手给他们摆齐整。
侍卫在前开道,没人敢乱来。有几个还以为是收摊费,点头哈腰送铜钱上去。在首的两侍卫,厉声斥道:“退后,知州大人在,不得喧哗。”
马车里,云崇青出言:“我等快行,不要扰民。”
“是,”侍卫不敢再大声了,只眼神依旧迫人。
看着那大马车渐渐远去,有摊主不解:“徐大人咋跑咱这贱地来了?”
“不是徐大人,是新来的知州大人。俺家隔壁屋张三红,前阵子去城东修知州府了。听说这位来头不小,状元爷,还是京里什么侯府的小舅爷。别讲咱响州府了,就是整个南川,也没谁敢开罪他。”
“那他怎来了咱们这?”卖咸菜的老婆子,拿着个破蒲扇扇着风。
“这俺就不知道了。谁晓得他们金贵人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想,人都不会吃上亏。”
“倒也新鲜,城东不待,跑城南来了,也不怕被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