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建和十七年寒冬早临,京城九月中旬就落了初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二十二这日,花城街诚黔伯府为嫡长孙陈丰,向温家长房温棠啸之女雨琴下聘。三十六抬聘礼,双雁在首,绕东城转了一圈,才拐道直东口入陶舀胡同。

陶舀胡同温府,贴红挂紫,从主子到下人无不是喜气洋洋。

头抬聘礼入大门,鞭炮声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横眉利目,皮子不白,近了古铜色。因着习武,身子壮硕,面容硬朗紧致,显得两颧骨略凸。今日大喜,其薄唇微抿,神色里看不出喜怒。

住在这片地儿的,文士居多,皆是官身,多年来与温家相处和睦。闻响动,均前来道贺。一时间温府迎来送往,你恭维我捧场,热闹非常,全已忘了与诚黔伯府嫡长孙有婚约在先的,是温氏三房原配嫡女愈舒。

也许…有人还记着她,但从这刻起不会再有人提及了。落败的凤凰不如鸡,现实如此。

直东向朝夕园宗祠里,静悄悄。去饰素面的温愈舒,正跪着。一身寡淡青衣,显得她格外单薄。快十月的天,两膝直抵寒地,但她似毫无知觉,面上平淡,一双形如柳叶的眼不见灵动,静似古井。

她已经在这跪了一夜了,可腰背依旧直挺。宗祠外一丈地,两鬓已见白的常汐,面色蜡黄里透着烧红,粗糙的双手成爪抠着大腿面,硬板板地跪着,像墩石雕。

时过午,温家来客散去。终于有人抽出空来,问一问宗祠里跪着的小女了。已三十又七的温棠峻,清隽如昔,只眉宇间川痕深刻许多。到了朝夕园外,见不远处红梅绽放,不由顿足,眼底墨色渐浓。

曾有一人最喜红梅,可在得知他曾画过百幅红梅映雪后,就不再喜欢了。她就是一株寒梅,孤高自怜,再冷也不低头附庸,求他人来悯。那人在时,他恨不能与之永不复见。可真走了,自己才晓,想永不复见的又何止他?

七年七月,说匆匆但也漫漫。午夜梦回,他常想起她,而她却从未入梦过。

朗韶音,你弥留之际说你不后悔嫁进温家,那后悔嫁予他吗?温棠峻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慢慢闭目,掩去眸底沉痛,三息后再睁眼,恢复无痕,转身入宗祠。

听到脚步声,常汐一下惊醒,见到来人,颔首到:“三爷。”

温棠峻没理,三两步跨入宗祠,眼看那一排排的牌位沉淀着心绪。要说自朗韶音走后,他最不愿面对的是谁,那定属这个女儿。可每每心烦意乱时,他又最想见她。

她长得像他也像母。

“知道错了吗?”

粉淡的樱桃口微微扬起,温愈舒脸上稚嫩尚未脱尽,但一颦一笑里尽是冰清:“女儿知道错了。”语调悠悠,其中不乏讽意又透着股漫不经心。

温棠峻不喜她这调调,双眉渐锁起:“错哪了?”

“错在…应该成全她们,不该插手让她们找错人表错情,从此错过心悦之人。”温愈舒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缠指绕着玩。

话敲在他心头,她这是在讽刺他。温棠峻思及过往,一时竟哑口,不知该怎么去说那些旧事。

“但是父亲啊…女儿如此,也是温雨琴和温雨玫逼的。温雨琴想踩着我与诚黔伯府的亲事去够二皇子的正妃位。温雨玫呢,一个记嫡,仗着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想谋我的亲事。”

温愈舒轻哂,仰首作天真样:“您不觉她们两个都有点太贪吗?二皇子的正妃是不可能从咱们温家出的,女儿把温雨玫那个记嫡送去谋个侧妃,也算是保了温家的面儿。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庶女,惯会看脸色行事,也适合当小。”

深吸气,温棠峻面上冷峻。她和她娘一样,总是能惹他动怒。

“至于温雨琴…”一声哀叹,温愈舒自怨自艾起来:“女儿深知自己这个丧妇长女缺乏教养,配不上诚黔伯府嫡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未免祖母她们为难,女儿便自退让。这也算是舍弃小我,成全大局了。”

温棠峻压抑着心头怒火,沉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温家女儿?”

“知道。”温愈舒眼波流转,笑望向那些牌位:“这也不是女儿能决定的事。”

敢情还委屈她了,温棠峻腮边鼓动了下:“既知道,那你就该清楚,温家可与诚黔伯府联亲,但却不能把女送进皇子内院,尤其是嫡女。”

当然清楚。因为仅仅与诚黔伯府联亲,温家于夺嫡上还保有余地。但嫡女入皇子后院,便是跟二皇子彻底绑牢了。温愈舒眨巴了两下眼睛:“温雨琴那个长房嫡女都不清楚,女儿该清楚什么?”

“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我不是温氏嫡出?”

“你母亲是朗韶音。”温棠峻知道他这个女儿有多聪明,过去也有遗憾过其非男儿身。可随着她长成,他又愈发庆幸…她是个女孩儿。

宗祠内寂静。温愈舒面上生揶揄,眼里冰寒。

温棠峻宽袖中的手渐渐收紧,多少年了,他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从他嘴里吐出。

“原来父亲竟这般高看我娘。”温愈舒冻得发紫的指撑地,移动僵了的腿艰难爬起,身子晃荡,立稳了之后慢慢转过面:“我以为你很恨她。”

“我与你娘……”

“现在是没那么恨了吗?”温愈舒眼里泛起泪:“也是。她早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奋力挣扎求生,到病痛蚕食尽她的意志,死心接受自己的身子在一天天的溃败。她生不如死了六年,您看了六年,更是目睹她没得好死,还有什么恨…不能消弭?”

双手紧握,全身都绷紧了。温棠峻看着女儿,听着她的控诉,心绞痛,却说不出一句辩驳。

“我娘是真的后悔送走您心尖上那个贱人了。”温愈舒腿有了点知觉,往前挪了一步,更是逼近她父亲:“她临了还在弥补,给你择了个多好的继室?听府里不少老人说,邵瑜娘的性子像足了那个贱人。您也确实喜欢,三年抱两,女儿都替您高兴。”

“温…愈…舒,你说够了没有?”温棠峻眼眶都红了。

温愈舒盯着她父亲的眼睛,在里看到了愤怒与痛,脸上泛起了笑:“到底是心头朱砂,碰不得。不过见您如此,女儿竟有一丝感激那贱人了。真的,没有她的死…”抬手指着她爹的左眼,“您也不会活得不痛快。”

温棠峻一直都不想承认,但此刻却再无法逃避:“你恨毒了我吧?”

“这么明显吗?”

温愈舒泪眼笑开:“我娘说她不后悔嫁进温家,可我却希望她没有遇到过你。如此哪怕是嫁一平头百姓…她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泪滚落眼眶,顺着脸颊下流。“其实女儿一直想问您,您即有心喜之人…为何还要娶我娘?”

为何?这问他等了十年,也心虚了十年。直到朗韶音死,他都没等到。现在终于有人问了,可对着这双与她神似的眸子,他心里早想好的对答却一字也吐不出口。

“怎么不答我?”温愈舒奚落:“是不齿吗?”粲然笑之,手搭上父亲的肩。“所以呀做人行事要么专注要么就别沾,万不能一颗心两门心思。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好的了,得不偿失赔上所有也是活该。”

温棠峻明白了,微张口久久才道:“你不止恨我,也恨温家。”

“我不该恨吗?”

“若无温家,你一无所有。”

“原来我还有什么呀,那您别客气一并拿走好了。”温愈舒全不在乎,笑得灿烂。

温棠峻想让她不要再笑了:“你就没想过你以后?”“以后?”温愈舒绕着他转了一圈,帮着理了理绯色官服:“以后啊,你们让我活,我就继续给你们添点堵。你们不让我活,我就早点下去陪我娘。随便你们,反正落得哪样我都快活。”

从来没有这般无力过,可温棠峻也知道若不趁今日把她处置了,那之后…怕是她真的要去陪她娘了。

“既如此厌恶,那就走吧。”

温愈舒手下一顿。

“我让文钱送你去北轲庄子,你以后…好自为之。”终于把话说出口了,温棠峻眼睫落下。朗韶音,我要把府里你的最后一点影子送走了。没她在,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将你忘得干净了。

收回手,温愈舒轻语:“您驱逐我…是明智之举。人都说女儿是父亲寒冬里的贴心袄子,可我却清楚我是您的孽障。”

“诚黔伯府退回的庚书,我放在斐悦院你娘的妆奁上,你带上。”

还真是出乎意料,也罢!温愈舒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深福一礼:“女儿多谢父亲放过。”

看着那张脸那一身的孤傲、倔强,温棠峻掩在宽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回去收拾了细软就走吧。我已吩咐文钱在西角门等你。”

起身,温愈舒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绝然转身出了宗祠,搀扶起还跪着的常汐,头也不回地离开。

指节被握得咯咯响,温棠峻咬着后槽牙看着,女儿每走远一步,他的心就被割裂一分。他后悔了,想把她叫回来,可是又清楚地知道不能。她的一番算计,让温家现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跟二皇子绑死。二、玫姐儿暴毙。而选了后者,那长兄家雨琴嫁到诚黔伯府也没意义了。

温家偌大的宅子,已无愈舒的容生之地。深吸一气,闭目仰首,有泪自眼尾溢出,流进了发里。温棠峻喉间艰涩得生疼,一步错步步错,他这一生注定要活在悔恨中。

“三爷,”松鹤堂的老嬷嬷来到宗祠外:“老夫人有请。”

慢慢睁开眼睛,温棠峻嘴里泛苦:“知道了。”两刻后,进了松鹤堂,浓烈的檀香亦平复不了他的心痛。

坐在榻上的温老夫人,今日穿得也喜庆,稍阔的嘴上还涂了口脂,此刻正冷着脸,见儿子来了安也不请,更是不满:“愈舒…”

“儿子已经决定送她去北地的庄子上。”

房中静默,温老夫人眉头紧蹙:“你……”

“母亲,当年韶音月子里,你让儿子把汤端给她。儿子稀里糊涂地端了。”温棠峻忘不了那天朗韶音喝完汤后看他的眼神:“之后六年,儿子不愿见她,与其说是怨她恨她,还不如说…是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她,也无法面对愈舒和我自己。”

“会落得那般,还不是她咎由自取?”温老夫人老眼里渗出泪:“珍姐儿丧在我府里,你舅舅死都没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