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丧仪置办过后,已到了十月上旬。
晃眼便是小雪时令,天上薄薄浮云,掩着一弯明月。
皇后发高烧昏迷不醒,大殿熏了松针百合香,仍然驱不散寒意。
她扯着杏黄幔子坐起来,长眉微压,声音沉沉。
“这几日内阁的奏折都被辽袖驳回,不予批红,搬山,你爹就没有什么话说吗!”
宋搬山似乎清瘦了一圈,沉默不语。
自辽袖监国以来,众人都等着看她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孤女的笑话,以为她是文凤真的傀儡,结果纷纷吃了瘪。
辽袖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背过治世之道,熟知各地军情。
还有大宣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赵襄辅佐。
前世文凤真批阅奏折时,常将她抱在膝头,一块儿看各地民情,军报兵线图。
因此她对政事并不陌生。
她对臣子时也不卑不亢,提的问题一针见血。
文凤真手里握着徽雪营军权,这也是她的底气来源。
辽袖始终对他有些躲避,可是事到如今,夺嫡凶险异常,栓系着许多人的脑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除此之外却没有第三条路。
她只能咬着牙上!
当她一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没有人支持她监国。
哪怕宋公子也是如此,世人墨守成规,对于打破规矩的人,总有些排异。
她不得不和这头雪蟒背靠背。
宋搬山最后一次见辽袖,是在皇帝出殡之日。
少女白领黑袍,一根莲花玉簪束发,乌发下露出苍白皎洁的小脸,似乎有泪痕。
她站在百官之首,一双大眼眸格外清亮,瘦弱却坚韧,风吹不动,被徽雪营的死士保护,无人能近身。
她仿佛离他很远。
梨林初见时,小姑娘微红的脸颊,娇怯害羞。
而她如今已经站在大宣权力的巅峰,一个批红足以影响一方水土的命运。
熠熠生辉,遥不可及。
辽袖成了监国长公主,旧日的婚约也被首辅取消了。
这也是为了宋搬山好,避免惹祸上身。
宋搬山对辽袖谦恭地行礼,依旧是往日和煦的笑容。
“辽姑娘,我是向你道别的。”
辽袖略微诧异:“宋公子要走吗?”
宋搬山笑道:“家父身体不好,我们会举家返乡,在族中好好养病,正巧锦州那边不太平,我自请去锦州赴任,若能在地方上帮到你一微半点,我便很高兴了。”
辽袖一低头:“希望宋公子能酬其志向。”
宋搬山扬起嘴角:“只要辽姑娘别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便放心了。”
他静静望着她:“梨林初见时,父亲本想认你回家,是我说想娶你为妻,此事才作罢,现在想想,若是当时认了你,咱们便是兄妹了,这样也好。”
辽袖眼帘微垂:“那时候我一介孤女,承蒙宋公子许多照顾,感激不尽。”
宋搬山颔首淡淡一笑。
皇后见宋搬山出了神,不满地提醒:“你爹究竟是怎么说的。”
宋搬山回神,拱手:“回娘娘,其实家父跟微臣要回老家了。”
首辅多年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危险到摇摇欲坠。
皇后和辽袖两党之间,只有一个能活,此时能撤就撤,否则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一惊:“什么,哥哥他要回老家了?”
大殿内,花瓶狠狠的掷砸声中,宫人们跪了一地,皇后声嘶力竭。
“都是一帮怕死的!”
宁王躲过了一个花瓶,他一路走来,缄默不语。
他始终无法明白,他喜欢的女人,先是变成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再是夺了监国权,勒令他不得登基。
他恍恍惚惚,觉得这个世间真是疯了。
他重活一世,一心防范文凤真,却没料到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变成了辽袖,他给皇位陪跑了两世啊!
辽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难道她打算登基吗?荒唐!
大宣没有女人登基的先例,如果她想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找死。
皇后恢复冷静,抿了一口热参汤,恢复了精神。
“大宣没有女人登基为帝的先例,辽袖她想都别想!”
“辽袖想赢你,手里的底牌只有一个辽槐。”
皇后冷笑一声:“现在唯一让本宫心里有所安慰的,就只有辽槐他是个傻子了。”
宁王开口:“母后,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皇后眯了眼,靠在绣榻,干脆利落地吐露几个字。
“摊牌,谈判!”
“母后告诉你,有牌时打牌,没牌时掀桌子。”
皇后走了几步,心头越发清晰,有时候难题的解决之法往往简单粗暴。
那就再来一次京师困虎案吧!
很多年前,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京师困虎案的幕后黑手,只为了一心诛杀异姓王,收回军权。
无人知晓,其实出自她一个深宫女人的手笔。
她的夫君是个因嫉妒失了智的男人,一脚踩断了老淮王的腿骨便满足。
而她不一样,从诱骗红衣回京,到设计老淮王陨落在京城,都是她一手造就。
杀了老淮王,让皇帝与红衣彻底决裂,红衣自尽在火海。
是她人生最巧妙的一步棋。
皇后腰身极直,缓缓为自己戴上一根珠翠步摇,对着铜镜,冷笑。
“宁王,你告诉整个徽雪营的旧部,告诉文凤真,咱们各退一步!”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悠远的钟声,给深宫平添了几分幽邃。
这时节刮来一阵猛烈的东风,霜花重,来往的宫人嘴里哈着白气儿。
还未落雪,冻得双膝生冷,伸不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