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舟直视她的目光,许久,也笑了下。他沉着声音,似乎在压抑什么强烈的即将呼之欲出的情绪,道:“臣也祝娘娘一切顺遂。”
“本宫日日在这皇城里,有什么不顺遂的。”
这次,她真的打算要走了,又被身后那男子叫住。陆长舟盯着她手中那只湿漉漉的风筝,平静道:“娘娘的风筝坏了,此是臣之罪。若娘娘愿意,可否允许臣将风筝带回,修好后下次入宫再归还娘娘。”
楚橙垂着头,唇角忍不住翘起来,“自然,你弄坏了本宫的风筝,应该修好再送还,喏,拿着。”
她将风筝递过去,陆长舟便双手捧了过来。
“你马上要去凉州,风筝不用急着还。明年三月初四,记得送还给我。”
三月初四,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了。
那天的一切,即便在梦中楚橙也能感受到那位小皇后的欣喜。紧跟着画面一转,光阴飞逝,转眼就来到次年的三月初三。
楚橙再次回到自己被毒酒赐死的那日,场景与之前梦见的并无分别,只是这次梦境的时间被拉长,楚橙看到自己死后,尸身在泼天雨幕中被抬上了花轿,跟随乌斯使臣出了汴京。
周元烨立在城墙上,亲眼目睹她被送出宫去,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不过很快又消失了。
“陛下,姐姐嫁去乌斯可免一场战事,为国为民死得其所,陛下就不要再伤怀了。”一旁的楚蕴胳t膊攀上周元烨胸口,软语安慰着。
周元烨推开了她,冷声道:“朕有什么好伤怀的!莫说乌斯王看上的是皇后,就是皇后和贵妃一同看上,朕也舍得送。”
说罢,他摔了袖子,留楚蕴一脸震惊地呆在原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暴雨中,不知是谁叹息,:“明天便是皇后娘娘的二十岁生辰,可惜啊……”
再说另一头,乌斯使臣接了花轿,并不知花轿中的女人已经没了呼吸。他们奉乌斯王之命来迎亲,连夜出城。
天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乌斯使臣队伍犹如鬼魅般前进。忽然,前方有一手持长剑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男人垂着眼眸,脸色是病态的白,身上遍布数道血淋淋伤口,最深的一道贯穿腹部正汩汩往外冒血。这么重的伤势寻常人只怕早昏迷不醒,他却身姿笔直如松,沉沉夜色掩不住眸中杀气。
乌斯使臣用生涩的官话问:“来者何人?”
周遭风声夹杂雨声,如泣如诉,然而从始至终男人并不言语,只是目光森森投向瓢泼大雨中那只火红的花轿。他停了片刻,眼中戾气乍泄,转眼剑如长虹,凌厉一扫带起片片血光,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乌斯随行护卫蜂拥而上,万箭齐发,利箭像旋风一样朝男人卷去,混沌天地中只听滔滔震天的厮杀声……
这场恶战持续了不知多久,天色由黑转青时,暴雨停了。
乌斯人接二连三倒下,没剩一个活口。男人身上往下滴着血水,他面若修罗恍若索命的恶鬼,提剑蹒跚走近掀开花轿,小心抱出里面的女人。
“皇后娘娘,臣——陆玠,送您回家。”他柔声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看到这里,楚橙简直可以说大为震惊。她想不通陆长舟为何这么做,本以为他应该抱着自己的尸身,一块死去了。然而这个诡谲的梦境再次一转,让她置身另外一个场景中。
时间约莫是她死后的第二年春,三月海棠微雨的时节,平阳侯世子带兵攻入皇城,周元烨被陆长舟一剑刺穿喉咙。
鲜血染红了周元烨的五爪龙袍,冕旒散落一地。他倒下时,双手仍紧紧捂住喷血不止的脖颈,扭动着身躯,看上去极不甘心。
他颤抖着声音,问:“逆……逆贼,你……到底何故要反?”
陆长舟满脸森然,他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去剑上的血迹,冷声道:“杀妻之仇,不报非陆玠。”
“朕……朕何时……”周元烨嘴中不断咕噜咕噜冒出鲜血。
显然,陆长舟已没有继续同他废话的耐心,一刀割下了他的头颅,将尸身悬于汴京城门口三日,引得世人皆道他狠辣无情,亲手诛杀自己的表弟毫无人性。
那年三月,皇城尸横遍野,硝烟漫天,这场宫变的惨烈程度即便后世几代人提起,仍觉胆寒。在梦中,楚橙也能闻到空气中那种尸体烧焦混合着鲜血的味道。
同年t,平宣帝第五子周文恩称帝,陆长舟摄政。第二年带兵西征,灭乌斯,自此天下承平,大周迎来鼎盛。
这个梦境,实在比之前做过的每一次还要真实可怕,楚橙陷在里面,茫然又无措。她看着陆长舟如同变了个人,逢上战场必以敢死之名带人冲在最前头,像不要命一样。又看着他倾尽心血辅佐周文恩,夜以继日以奏疏为伴。
这便是梦中看到的全部了,楚橙知道自己该醒了,但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怎么也不让她离开。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忽然间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不住地轻拍她的脸。
“楚橙,楚橙橙……快醒醒,再不醒就打你了。”
仿佛感受到召唤一般,楚橙倏然睁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这一世陆长舟不曾名声尽毁,她亦不曾嫁给周元烨,眼前这个人皮肤温热,桃花眼含情,薄唇微微扬着说不出的好看。
楚橙怔怔躺在枕上,梦中男子与眼前这人重合。她抬手轻揉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天早已大亮,七月日光丰盈,不遗余力地盛满了整间屋子。陆长舟就坐在床边,身着雪白的锦缎袍子,头戴金冠一身清贵。他仿佛只是离开了短暂的一小会,就以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楚橙看着他,忽然不受控制嚎啕大哭起来。
陆长舟懵了,虽然不是第一次见楚橙哭了,但哭这么大声这么不顾形象还是第一次。他定定坐着,有点失了分寸。
这时候,楚橙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起身,冲他伸出胳膊,用哭的不能自已的声音说:“抱——”
陆长舟尚未反应过来,怀里就撞进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东西。他感到莫名,试探着拍了拍楚橙的脊背,说:“哭什么?要睡便睡,我不打你了成不成。”
时候已是不早了,楚橙梳洗过后,和陆长舟坐着一块用早膳。他见楚橙脸色不大对,就问:“早上怎么了?哭成那样。”
楚橙后知后觉感到丢脸,低着头一个劲喝粥,闷闷道:“没什么,做噩梦了。”
陆长舟有点无语,摇了摇头,“梦都是反的。”
因为桀口战败的事,陆长舟下午还要去五军都督府,用过早膳便要出门了。往常他出门,楚橙都是不管的,这次却一反常态送他到大门口。
陆长舟对她突如其来的殷勤有点奇怪,“你……没事吧?”
“没事啊,送送你而已。”
陆长舟便揣着满肚子疑惑离开了,楚橙转身,正好撞见赵元湘。也不知她在柱子后面藏了多久,被楚橙发现后才挤出一个微笑到跟前来。
“三奶奶和陆表哥感情真好,简直羡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