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祝缨回了一句之后,冼敬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祝缨的神情太过平静,全不似在说一件在石破天惊的大事。
这让他有了“他开玩笑的”想法。
骂一个男人娘们儿兮兮的,会让他生气,但是如果自嘲、自怜、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间打趣玩闹,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别说以女子自喻,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诗文也没少写。祝缨这个人,行事常出人意表,拿这个事儿当个引子,又要劝谏什么也说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着祝缨,生出点警惕之心,也不生气祝缨说“比你清醒”了,他倒要看看,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大臣们心里也有点慌,他们从来没遇到一个丞相当朝拿出奏本来说,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个女的。不知道怎么应对。
那可是丞相!
不到礼乐崩坏的时候,正经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动他,是会引起朝局震荡的。
在朝上说这个话,这是开玩笑的吧?还是要设个什么套、整什么人?
还是真的要发疯?
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女气”,个头高挑,除了白晳无须之外,祝缨的一举一动只有斯文没有扭捏。大臣们有时候还会跟上司、跟皇帝撒个娇,祝缨连这个都没有。
鲁尚书曾是祝缨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过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缨想干什么。他的想法与冼敬有了某种共鸣,略一犹豫,他问道:“相公这么说,是有什么深意么?”
祝缨摇了摇头:“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鲁尚书失声,陈萌找回了声音,却是对皇帝说的:“陛下,事出突然,请先散朝吧。”
总不能当朝拌这个嘴,皇帝点点头,陈萌赶紧又对群臣道:“统统不许议论!”他知道在这样的消息面前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而色厉内苒。但场还是要先清的,留这么些人干嘛?当众给丞相验明正身?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们都留了下来。
所有人里,只有祝缨还原封不动地站着,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变。皇帝撑着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来,才想起来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点儿懵:祝相公是女的?那……会不会被问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掺着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绕着祝缨转圈打量,祝缨也由他看。
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真是女子?”
“是。”祝缨点点头。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缨,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的心虚玩笑来,然而他失败了。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没必要拿这个事开玩笑。”
皇帝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疯了都比是个女人更让他能够接受一点:“女人?你……怎么出仕的?”
祝缨好脾气地解释道:“考上的,当年考的明法科,那时候陛下还没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么能够科考?你怎么作弊入场的?”
祝缨眉毛微挑,口气里带了一点点的诧异:“你是说,获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种作弊吗?”
冼敬气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男女有别,阴阳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试?”
“女人考试犯了哪条律法了?”祝缨问。
祝缨几乎从来不与人辩经,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个绝对的讼棍。冼敬及时止住了这个危险的辩论,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一个万全的、能够处置好眼前局面的办法。
陈萌觑着皇帝的脸色,想要说什么,便见有通报:“陛下,郑相公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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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苏等人看到了祝缨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怀疑这是一个玩笑。谁会相信这个呢?
可是祝缨平时虽然和气,也会说笑话,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们也不敢不理会。
苏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钟楼鼓楼都搬了进去用力地敲击,一声声,钟鼓齐鸣,震荡心灵。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缨之前的许多行为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愿意支持她阿妈做头人,为什么愿意让女孩子上学、做官。
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轮到愿不愿意。
也只有女子,会那么对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释“洁身自好”。出入宫禁多了,见识的肮脏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还做梦娶媳妇儿呢。
苏喆心头慌乱,人也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往匣中一看,见里面还有几张纸,抖着手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嘱咐:不要贸然进宫,留在外面,相机而动,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过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同是受到打击最大的一个,声音变了调子:“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怎么是女人?她是戏弄我们,还是有什么别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会是骗咱们的,对不对?”
苏喆用力地说:“就是你看到的!你现在再惊讶也没用!照着做!既然写在奏本上,八成已经在朝上奏明了!这是一件大事,后果难料,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呢?在这儿等我的信儿,还是先离开这儿避一避?”她想起来了祝缨之前的安排,就要去执行。
赵苏道:“且慢!”
苏喆道:“舅舅,我知道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对咱们的好是真的!阿翁纵使有所隐瞒,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们离开危险。”
顾同道:“这……那志向呢?他、她……当年,志向……现在就都不要了?那么多的南人,也唯她马道是瞻,她这……置大家于何地?”
苏喆认真地说:“你纵然想质问,也要她平安之后!我只问你,你信不信她?”
顾同眼睛通红:“你们竟没有一丝的愤怒吗?我要不信,当年何至于逃家投效?可现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么样?”
赵苏心中也有一丝疑问,但他仍然说:“那你要她怎么样?”
“我……”
赵苏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动起来,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无论有什么,总要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才能请教。二十年的教导提携之恩,该给她一个回答的机会,更该给自己一个弄明白的机会。”
顾同冷静了下来,道:“好!听你的。府里的随从们知道了吗?让他们也准备起来吧。不错,该问一问,该问一问。”
苏喆道:“都别念叨了!快点儿!”
赵苏道:“你们带人出城,城外有准备好的院子,有几处。这府里不要留人,什么金银细软都不用了,外面备有金钱。晴天呢?前后门各留一人,留意万一有人到府里来。知会项渔他们一声,让他们别乱掺和。我想,义父应该会有别的手段应付此事。”
顾同问道:“你呢?”
赵苏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郑相公府上。义父出仕是他的手笔,他别想置身事外。”
一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背地里对郑熹早有微词,现在又觉得,祝缨之前一直不与郑熹疏远,是真有先见之明。
苏喆道:“那我让人捎个信儿给蓝德。”
“他?他能做什么?皇后在这件事上也是无能为力的。”
苏喆道:“阿翁手里,有一份沈瑛、严归签字画押的字据。对她会有用的。只要阿翁无事,她就能得到。”
赵苏道:“那赶紧吧。哎,再给沈瑛传个信儿,告诉他,只要义父,呃,没事,他就能拿回字据。”
苏喆道:“我会把舅母和弟弟们接走。”
赵苏点了点头。
于是,各人分头行动,苏喆与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还处在很奇妙的情绪里,道:“义父,不,现在要怎么称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苏喆脸上又是担心又是想笑:“不管怎么样,做好咱们的事儿。对了,你上京来,身上带印了吗?”
“什么印?”
“看来是没给你,我上京的时候,阿妈给了好些空白的加盖了印的纸。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么?”
她也有点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后,她们除了自己的随从,又带了一些祝府的随从出来,路丹青有些担心:“他们……”
祝银道:“我们只认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让我不用做奴隶的是她、让我吃饱穿暖的是她,让我识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苏喆道:“好!走!”
赵苏也在此时抵达了郑府。
郑府的人认识他,笑着将他迎了进去,很快,他就见到了郑熹。郑熹悠然自在地钓着鱼,池塘已经化冰了,现在钓鱼极容易。不多会儿就是一尾,都放到一个小桶里,等桶里挤了,再把整桶的鱼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郑熹将竿子交给小厮,起身问道:“这是有什么事?”
赵苏道:“有一件事,这里不方便说。”
郑熹与他到了书房,赵苏请郑熹坐稳了,才将奏本拿给他看。郑熹愀然变色:“什么?”
他的脑子里几个“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线,又嗡嗡地转成了一个圈。
赵苏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该玩得这么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让我不要上朝,去府里看这个。看完我就到这里来了。相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只有她安然无恙,咱们才能继续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个时辰。请速决断。”
“她还有什么安排?”
赵苏摇了摇头。
郑熹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了一眼赵苏,赵苏不等郑熹说话就抢先道:“相公放心,我这就回府,让府里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郑熹看着这只小报丧鸟,又是一阵的糟心,他摆了摆手:“这会儿流留言恐怕已经从宫时往外传了,你速回去,让你们府里的人都不要往外乱说。”
“是。”赵苏一个长揖,步子轻轻地离开了,临行还不忘揣走了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