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佐欲哭无泪。
他的前任已经发配吃流放饭去了,他是新招来填空缺的,在整个府衙里的资历仅强于新来的章司马。有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他了,推辞不得。这年月,出差并不算什么好事,累不说,见着了知府大人也没什么好表现的。
祝缨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大人,他现在还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没法收拾了。”
祝缨道:“这么多啊。你先住下吧,过阵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缨摆摆手,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请”下去歇息了,连同随他来的一个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风楼下面的那排屋子里。
司法佐一路跑过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测不知道府衙里有什么事。祝缨却表现得没有任何的异常,洗了个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这回往街边的小铺子里钻,看到之前祝大常说的“这家酒我喝着服口”,就打了一葫芦。
店家打酒的时候头都没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大人?!!!”
祝缨接过葫芦,将钱塞给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钱,祝缨将钱放到柜上提着葫芦继续蹓跶。看到之前张仙姑爱去的茶铺又进去买了点糕点,一路吃着一路游荡,不时与街上的人打招呼。县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还是老样子的事实,不再忙乱,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她路过的时候与她搭两句话,还有向她推销自家货物的。街上有些店铺关门了,门上贴着纸: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缨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两次柘浆,路过一家腊味铺子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顾同给找到了。
祝缨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吗?不多陪陪家里人?”顾同近来一直伴在她身边,跟着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顾家。这次到了福禄县,她特意给了顾同几天假,让他好好回家团聚。项安也被她打发回家住几天,她现在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就自己逛。
顾同道:“正跟他们打牌呢,输得好惨!正好,他们有人说,府衙那儿来人见老师,我就借口打听逃了出来。”
祝缨道:“小赌怡情,不要成瘾才好。”
“嘿嘿,也没那个钱输。”
“你没钱了?都花哪儿了?”
“钱是有的,输的钱就没有了。”顾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过了祝缨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缨提着酒葫芦,将零散的交给他,道:“消息挺快。”
“县城这么小呢,什么都瞒不住。哪家有个什么事,没几天,半个县城都知道了。您回来,他们都看着您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清风楼,东西放下,顾同就问:“老师,府里没事吧?”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儿?”
顾同不再问,见祝缨吩咐了将酒葫芦收了,他就坐在一边拆零食吃:“好久没吃到了,等回程的时候再多买点儿带回去吧,锤子石头俩小子也是爱吃东西的时候。”
“行。”
师生二人现在都比较闲,秋收虽然开始了,祝缨现在没有直辖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没有一开始就直接插手的,总得有个由头。两人就坐在桌子边吃零食,一会儿连丁贵等人都叫过来,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买来的各种零食都被吃了个精光。
顾同道:“我再去买点儿。”
丁贵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顾同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乡人,要被骗的。”
“啊?”丁贵看了看祝缨,“大人管过的地方,又那么的热情,怎么会……”
顾同嘲笑道:“能有优待的只有老师,顶多再算上家里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讲价。我过去,也不过是知道哪家东西好吃,认得路。你?不宰你宰谁?再实诚的商家也是要养家糊口赚些钱的!”
福禄县之民风淳朴,也是因人而异的。以往一些路边挑担卖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类的小贩,账都算不清爽,遇着个心眼儿不好的往往会被买家占便宜。这二年,小贩们不容易被骗了。这些坐在路边的乡下人,并不全指望这个吃饭,主业还是种地。街边的商家就不一样了,人家靠这个养家的。免不得耍点心眼。
祝缨道:“这儿要是个大同世界,还要捕盗、大牢做什么?他们心里向着我是真,寻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儿的时候别一根筋。民风之淳朴与朝廷赋税之人口、田地一样,都是要不时维护的。叫他去,他也是个小财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户了。”
“大户算不上,略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学生这就去买些来,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贵道:“小郎君出钱了,那小人也跟着去出点力。帮着拿东西。”
他们两人出去了一圈儿,顾同买了五百余钱的种种吃食,往路边借了辆车丁贵赶着车跟他回来了。路上,顾同问丁贵:“府衙里来人了?”
“是啊,新来的司法佐过来诉苦呢!我瞧着不太好,怕不是想戳着大人出头为难章司马吧?”
顾同问道:“怎么说的?”
丁贵一五一十将司法佐哭诉的内容都说了出来,顾同先骂一句:“还敢背后编排老师!”然后又疑虑,“不应该呀。老师对我讲解过,咱们这位新司马路子正、升得快,不应该是这样的作派。这是为什么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错处被他们说到十分。”
“章司马才到几天呢?就这么能激起义愤了?”
丁贵笑道:“这个小人就知道了。”
“诶?你知道?”
丁贵道:“小郎君知道的,我们四个,同我表哥,我们这些人家里也都算有点儿小来历,伺候过的长官多了去了的。几辈子的人,见过各种上官,闲时当个故事讲也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儿门道。甭管章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同咱们大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无机可趁了。挑拨一下,不费事。”
“要是两边说破了呢?”
“那就说是自己眼瞎,认错了。”丁贵说。
顾同道:“心怎么这么脏呢?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
丁贵道:“可能,章司马办的事儿也有几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万别说出去,还得是听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会出卖你的。”顾同本意只是问一问司法佐干嘛来了,并不十分看重丁贵的意见。想知道怎么回事,他直接问祝缨就行了。
回到清风楼,众人开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来一起吃。顾同借机与他搭上了话,晚饭后提了一壶酒来与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诉:“小郎君,救救我们吧!还请小郎君向大人进言。”
顾同听了他诉说的内容,也觉得章司马干这个事儿,即便只有几分影子,也是个糊涂人了。他道:“老师不即时回去是为你们好呢!你们一送信,老师就回去了,章司马还不知道是谁弄的鬼么?你就安心住几天吧,老师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计较的。”
安抚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请教祝缨。
祝缨道:“第一,我还有事没办完,没有为这个改变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马断案的卷宗我还没有见到,不能先听一面之词就说他错了。第三,你或许不记得我刚到福禄县的时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县的事儿你总记得住。这其中,将人分为贫、富,哪一方告状的实情多呢?”
顾同道:“这……虽说仗势欺人的确实多,这么个断法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祝缨道:“也许讲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声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处官府之中,混迹官员之侧,许多事情就不是像读书时那样我叫你背几本书,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别人好一些了。有些东西,老师说,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学生还是先看看吧。”
祝缨道:“司法佐就继续留下来吧。只要章司马没发现、不处置他,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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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又住两天,不让莫县丞给她安排行程,往县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来看看仓库之类。
苏鸣鸾到了。
苏鸣鸾在县衙附近有宅子,她现在不在这里住了,宅子还没转卖派了个心腹在这里看屋子,她来了不住驿馆,先到那里安顿。县衙有人知道了,飞奔到清风楼报信。这边童立跑到清风楼,那边苏鸣鸾后脚也派人送帖子来。
顾同拉童立去喝茶吃点心,祝缨正好接到苏鸣鸾的帖子。一打开就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苏鸣鸾是带女儿前来见她的。
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女儿送她手上了。
“快请进来吧。”
赵娘子陪同侄女、侄孙女一同进来,苏鸣鸾也着官服,英气飒飒,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儿的衣服还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样是山下的,绣纹明显有些不同。
祝缨道:“来了?”
苏鸣鸾道:“拜见义父。”小女孩也仿着母亲的样子,也作了个揖。
“快坐吧。”
祝缨让人上茶,又打劫了顾同的许多零食,摆到了小姑娘的手边,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苏鸣鸾道:“小妹,吃吧。”
小妹这才开动,椅子高,她两条腿悬空一晃一晃。祝缨看她比在寨子上见着的时候活泼了不少。
祝缨问苏鸣鸾:“你想好了?”
苏鸣鸾道:“义父,阿苏县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大部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苏县绝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苏家的,夹杂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点因为种种原因从山下逃到山里的。
苏鸣鸾道:“如果只是刀耕火种,互相残杀、祭祀,驱使奴隶,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可以维系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么‘教化’‘参与朝政’,哪怕只是为了将家族管得好一些,识字、记账、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应该学的。只要想让寨子更壮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会越像一个官府。寨子里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师,也没有山下一个傻博士能教给人的多!小妹她得认字、学算数、会写文章,会管事!”
“离开故土太久,就会不谙当地情况,血脉上,她是族人,心里,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苏鸣鸾坚定地道:“总要有所取舍的!做人的道理学好了,回来以后纵使艰难些,也能站住脚。再说了,还有我呢!义父也不是福禄县的人,这里的人多么的爱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里,阿爸阿妈和我,都愿意相信你,我愿意把孩子交给你。事情做得怎么样还要看人。”
祝缨道:“夸得我太厉害啦。”
“都是实话。”苏鸣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