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小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缨这么办的。祝缨这儿,是延续自大理寺郑熹主事时的规矩,郑熹又是接手龚案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转天到衙门里应卯的时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员大致说一下要干什么,然后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没有突发的事情,大部分没有训话瘾头的主官是不会召集人的。懒惰一些的,或能一个月都不会将整个衙门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缴这三个时段才会频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务。
只要想干活,就永远有活干,如果想“无为而治”,也总能有“垂拱”的办法。许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员瞎折腾反而劳民伤财。
章炯心道:是个爱生事的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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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吴也看到了章炯的随从,五个,都年轻。再看他的行李,也就两车。小吴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铺盖、衣物等,章炯的行李并不多,甚至有些寒碜。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着这座府城,除了其规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称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的,仿佛在说些什么,章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听不懂这个!
一路上走的是驿路,多是与驿丞打交道,各地驿丞说出来的官话虽各有口音,都还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过官,对方言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地方是一句土话都不肯让人听懂的!虽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对他有好评。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将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这府衙,见这里应该是新修葺过的样子,门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吴说一句:“章司马到了。”四人齐齐行礼,小吴道:“司马稍待。”大步往里走,里面又一声一声地往里传:“章司马到了!”
章炯下了马,衙役接过马缰绳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门房前,便见远远有一群人往这里走来。他站住了垂手等着——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二人离得比较近了,章炯又抢上几步行礼:“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马,拜见知府大人。”接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了告身。
祝缨接过了,核对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礼,里面叙话。司马携带家眷不曾?”
小吴忙说:“大人,司马未曾携带家眷,有几个仆人,又有行李,下官这就安排人送去司马的宅子里安顿。”
祝缨道:“去吧。”
章炯还要客气,祝缨道:“让他们去办,咱们还有正事呢!请。”
章炯看到了传说中的祝缨,这也未免太年轻了!心里也是感慨,瞧瞧人家,这就有绯衣了!两人到了签押房里,祝缨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当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来六司官员也都入座了。
祝缨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马早到几个月,有事些事儿就当仁不让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辅佐,听大人的令,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我同朝为官,是同心协力。我便不说什么客套的话来,咱们先认认人?来,见过章司马!”
六司都先见司马,祝缨一一给他介绍,然后说:“司马今天就算是报到啦,新到一地,我给司马三天假,安置一下。纵使没有家眷,也该歇歇脚,明日我在府衙设宴,为司马接风。一应事务等司马安顿下来再细说,以后少不得要司马出力呢。”
“下官职责所在。下官驽钝,万事听府君号令。”章炯说。
他之前是做县令的,现在调过来做司马,小升了半级,却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变别人的下属,小有不得劲儿。
祝缨道:“司马如此客气,府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轻松些才好。叫他们过来吧。”
不一会儿,府衙的差役也轮班过来拜,认一认章炯,又给了章炯两个腰牌。丁贵端着一张托盘过来:“大人,这是您的,这个是给您一个仆人进来听差的。这边儿这些签子、票子是您领东西的表记。前番府衙里出了点儿事,门禁管得严些。”
章炯点了点头,丁贵便将托盘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将衬布四个角一拢,结了个小布包,一并递给了章炯。
祝缨道:“我让他们送司马去住处。”
章炯道:“有劳。下官尽快安置了再回来拜见大人。”
两人的会面就这么客客气气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缨身后有两男一女,但是祝缨没有介绍他们。祝缨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种种痕迹,与之前知道的讯息一一对应。
祝缨将章炯送出了签押房,小吴又接着将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发现自己做了司马之后居住竟不如做县令时,以前既可住在后衙,地方还更宽敞。小吴又给他介绍了不远处是王司功家等等,接着又给章炯的仆人说:“柴米水草料都备齐了,用完之后就要你们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钱发放,你拿签票去领就得。”
都嘱咐完了,小吴就离开了。
章炯将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见都是翻新过了的,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屋内甚至有干净的铺盖、帐幔之类。连花都给他养了两盆。
章炯心道:这可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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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小吴着急跑回了府衙,正好与顾同等人都在祝缨面前。
顾同脸上微红,说着:“这位司马看着……看着……”看着真是一表人材!他有点想收回之前忌惮司马的话了。
祝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小吴蹿了上来,说:“大人,刚才我没说仔细呢!顾小郎君,这位司马也不太简单呢。”便将他所观察的又细细地说了出来。
祝缨道:“你们管那么多干什么?早告诉过你们了,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都不许小瞧了他,他是正经科考上来的官儿!顾同,自己掂量掂量这个份量。”
“是。”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签押房找祝缨汇报:“大人,咱们这位新司马,他好像听不懂话。”
“哦?”
“下官说着官话,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章司马反应不过来。他俩邻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强听得懂他的话,听完还要反应半天。最后通过书写完成的交流。
祝缨失笑:“是听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们先为他洗尘。”
这一天府衙里设宴,除了当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缨不饮酒,先向章炯做了说明:“我不善饮,喝酒会闹笑话,你们不必管我。”
章炯拢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样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畅饮。唯祁泰该喝多少还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阵羡慕。
席间大家都还客气,祝缨看着章炯的反应确认他确实听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只是与章炯交谈的时间却变长了,有人过来敬酒就细细给他介绍在座的人。又说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细节,说:“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儿只好自己多留意啦。”
章炯十分警醒,将祝缨的话记了下来。
接风宴过后,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带了礼物到府衙去拜见张仙姑和祝大。
老两口早就准备好了行头,一看章炯的样子也都一怔:“司马生得好气派!”
章炯忙谦虚,说祝缨才长得好。张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儿这个话题,道:“不说她,不说她。”祝大看他像个官样儿,戒心就升了起来,问道:“司马是来干什么的呀?”
祝缨道:“是来做司马的,府衙的事儿他也管,回来我再给爹细说。”
章炯看这老两口,说有架子也不太像,说没架子又有点端着,不大像能养出祝缨这样儿子的人,也有点犯嘀咕。又想:这家人丁也太单薄了吧?
张仙姑努力岔开话,说章炯也太客气了,大老远的过来还要带礼物,自己日子怎么过呢?章炯道:“礼数是不能亏了的。”
双方到底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多时章炯就要告辞。张仙姑苦留他吃饭,章炯与王司功沟通不畅,一时大意留下来尝了杜大姐的手艺,悔不当初。
三日一过,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里来,他特意吩咐了仆人:“将我的午饭送过来。”
见祝缨大清早就分派活计,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奋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他当主官的时候,对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缨吩咐完了别人,就问他:“司马是想先看卷宗呢,还是咱们一边议事一边慢慢摸索?”
章炯道:“听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弃下官新到,下官旁听即可,晚间可再查阅卷宗。”
祝缨道:“卷宗不能出衙门,只要你人在这里,想怎么看都行。”
章炯顿了一顿:“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开始吧。”
章炯就像个影子一样的坐在祝缨旁边,祝缨今天说的是仓储的事情。祝缨的官话极好,章炯听得很明白,见她在做秋收预案,兼提及了徭役的问题。章炯是做过地方官的人,内行看门道,听祝缨将徭役计算得如此细致,征发时还能顾及到百姓的负担之类,比之自己虽然是“多事”,却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过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心慌。
接下来是彭司工,他又说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问题,彭司工的官话连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个儿一个鸭子听雷,更觉身上燥热。亏得接下来是祁泰又说话了,章炯重新听清了。可祁泰是个算账的,官话清楚,一长串的数目章炯心算又没能算得过来。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过来!”
祁泰又给他重复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不太懂哈?
开完了上午的会,祝缨问道:“司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碍?”
章炯苦笑道:“实在是惭愧。”
“我也是到了之后才学的。”祝缨又关切地问他:“公文总是能看得懂的,对吧?”
“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悦。
祝缨说:“那就好!我正要巡视一下各县,司马正好坐镇府衙,司马真是及时雨。”
“啊?”
“往来公文,司马看着办,要用我签的,南府也不大,送过来也不过几天的功夫。至于语言么……王司功的官话还是能听懂的,他也就在这里,叫他做个通译。司马聪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学会的。”
章炯又说了一声惭愧。
祝缨道:“这里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这么定了?”
章炯道:“谨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