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不是说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缨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还没下来她就先在家里准备上了,这样就能节省时间。从接到任命到赴任抵达是有路程时间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罚。
张仙姑和祝大说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满眼的舍不得。多少年来头一个舒服的家,才住了几天就要搬走,说不留恋是假的。
他们又有一种过惯了穷日子的习性,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什么都想带走。衣服首饰得带吧?铺盖得带吧?钱得带吧?还有家里没吃完的米……
张仙姑道:“咱们只有一辆车呀!这可怎么弄?”
祝大犹豫地说:“再买一辆?”
将近三千里地,你愿意雇也得有人愿意跟你走。不然就得买。这一买就更麻烦了,有车还得有牲口,还得有车夫,这又怎么弄?
两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踌。
花姐也不舍这里,却比他们有规划得多。她列了几条,一是家中的账上要怎么核算,二是田租怎么征收——这个她打算跟祝缨商量,托付给温岳家,三才是自己要携带的东西。她又寻杜大姐聊了聊,问杜大姐:“我们要是走了,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里路,脸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担心自家叔叔一看没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说:“我跟娘子走,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在家里收拾,祝缨则到外面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别,顺便想问金良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她带去赴任。这也与找仆人一样,有个保人、有个来历的更可靠。否则以祝缨在京城地面上的人缘,呼呼啦啦召几十号人一道出去也没问题。但是未必合适。
她对金良说:“差不多三千里地,没个长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还是得知根知底又愿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预备仆人,你偏不听,现在才着急吗?你要带曹昌走,那家里大哥大嫂就没有仆人了,我先给你找个门房,正好有个老军,无儿无女,虽瞎了一只眼,看家护院还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还得再有两个仆人……”
祝缨道:“爹娘他们跟我一同去。”
“你疯了?!!!他们多大年纪了?你……”
祝缨道:“那个老军,要是愿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见上一见。如果合适,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没糊涂吧?”
祝缨道:“曹昌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的父母,现在带他走三千里,他父母怎么办?我想让他留下来帮我看个房子。他要愿意,接他父母过来同住也没关系。看房子嘛,人多热闹。至于爹娘和大姐,他们不放心我,我们家就四口人经过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开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祝缨道:“你要有合适的人荐给我呢,现在就说,要是没有,我还得再寻去。”
金良道:“你就这么空手去找?”
祝缨道:“我这不是找到你们了吗?”
金良皱眉:“路远长程,不得要护卫吗?还有……”
祝缨道:“我知道,还得有帮手,我接着攒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个甘泽陆超那样的,打小就机灵学会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识字的,倒不难。现成的,有些开罪了贵人的,也有想避祸而无处可去的。我还是觉得你该招几个护卫,穷山恶水,防着强人剪径。”
祝缨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给你留意着,这两天给你。”
过不两天,金良带了两个人来给祝缨,两个人都情愿签了卖身契。愿意卖身给祝缨的条件是:过几年给配个媳妇儿。他们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凭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的,让他们愿意为奴为仆的条件也就是有个老婆。
祝缨拒绝了这样的条件。
金良觉得十分可惜:“你再买几个女奴,到时候相配成婚,你家就有几房家人奴婢了。多么划算。”
祝缨道:“还是算了。我现在哪有闲功夫弄这个?”
金良道:“你总这样,非得等到不得不办了才着急忙慌的去弄!就说仆人,你来京城几年了?早早上心,用得着现在抓瞎吗?”
“早早?早些年我我也没那个本事呀。准备永远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到临头总有疏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祝缨说,“那个说好的老军呢?”
金良道:“那不是?先说好了,他是个倒霉的人,做事还行,你要不计较别的,他倒可以。要是讲究,就别带人千里迢迢的走,没几天又不要了给打发了回来。”
老军叫侯五,四十来岁年纪,本事也是有的,就是运气不太好。他的上司们总能在他说上司怪话的时候从他的背后经过,换了多少个上司都这样。真心实意夸上司的时候,上司又总听不到。弄得虽然有小功,却总也做不成军官,又伤了眼睛,眼瞅没个地方混饭吃了。要回家乡呢,从军二十多年,家里早没人了。本来是想当个门房的,现在要跟着南下三千里,他倒也没有拒绝。
金良让他耍一回刀枪棍棒,祝缨看这个人武艺还行,除了独眼龙,样子还算端正,见面也不说话。她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侯五道:“更远的都去过。”
金良道:“他曾随军出征过。”
祝缨就他的条件,直到此时他才说话。侯五的要求是管吃管住就行,如果死了,给身老衣、给副棺材。
祝缨道:“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点儿?”金良也说“不吉利”,侯五道:“小官人答应了下来,小人心里踏实,就觉得能长久了。”
祝缨道:“好。万一日后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也把钱算给金大哥,托付给他。”
侯五笑道:“爽快!小人这就搬取行李,现在就能给您做个门房。”
合着他都没地方去了。
祝缨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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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去邵书新那里,问他有没有合适的账房推荐给她。邵书新叹了口气:“你的钱够吗?”
他给祝缨算了一笔账,祝缨要去的地方穷得叮当响,还要养活当地官衙内现在有的人员,祝缨自己招募的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安一些名目领地方上的俸禄,就得祝缨设法去养。好的账房是很贵的,同理,祝缨带去的仆人也是一样。
“这些人谋外任,为什么都要去富裕的地方,你现在明白了?”
祝缨道:“我到了看看,兴许就能找到财路了呢?”
邵书新道:“随你。好的没有,傻子倒有一个。账也会做,就是人傻点儿,你得照应着。他就只会看账。祖上就会做账,在户部里干了两年,认不全上官、记不全上官的名字,除了账,别的什么都不想管,叫他写个片子说事儿可要为难死他了。本来以他的本事,由吏选官也倒也不是不行,就这不会来事儿让人头疼,这不干不下去了。你要不讲究这些,那应付一个县的差使做个帐史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好,那就是他了。”
此人叫祁泰,四十岁了被人从户部踢了出来。去给商人做账房,他又不会八面玲珑为商人拉近户部的关系,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要去给贵人做账房,人家自有信得过的人,他非但没能干什么正事,还差点被府里的同行们下套背了黑锅。
邵书新也没有收留他,不过祝缨需要人,邵书新算了一下,就这个人划算,于是向祝缨推荐了他。祝缨问道:“他要先付多少钱好安置家人?难道还要带着一同去?”一般去这么远的地方,都不会带家眷的。许多官员赴任甚至是携妾前往照顾起居,留着老婆在家里主持家务、伺候父母等等。
两千七百里外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祝缨情况特殊,她也不想让父母、花姐跟着奔波的。留在京城看个房子、收个租子,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多好?
邵书新道:“不用。”
“诶?都四十了……”
“他爹娘早死了。头前有个娘子,难产死了,留下个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娶妻又娶不上,女儿没有一分好嫁妆也嫁不出去。正好,你带他走,他能给女儿攒一分嫁妆,招个女婿,也算后半生有望。要是死路上,那就是命。”
祝缨就让邵书新做中人,先见了祁泰。祁泰是个白瘦的中年人,看着比实际年纪小一些,两眼无神,看谁都跟没看着一样。发现了邵书新才笑一笑,等邵书新介绍了,才把眼睛对准了邵舒书新身旁的祝缨,认一认人。
祁泰作揖,道:“东翁。”
祝缨道:“我钱不多,地方上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不过我把你带去,也会把你带回来。你看怎么样?”
祁泰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祁泰看着邵书新,邵书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热心肠,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谈条件:“我要把女儿带上,她不用您管。我的酬劳分几样,我的衣食……”
祝缨心说: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户部踢出来了。
但是祁泰便宜,有这门手艺,包食宿,每两天一顿肉,其他时候能吃饱,四季衣裳各一套之外,一年只要再给五贯钱就行。当然,过节的时候他要假期,到了地方得给他们父女安排两间屋子居住。祝缨给他算了一下,这么个赚法,他三年下来也就给闺女攒套不算好的家具当嫁妆。真想问他之前四十年是怎么过的、还有积蓄没有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全算下来这一笔开支也不算小,但她祁泰当账房,那就非常划算了。
郑奕因为上次的事与她也算患难之交,主动要给她两个小厮伺候她南下。祝缨道:“我南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不宜带太多的仆人。你要是有合适的车夫就给我两个,有车也借我几辆。等到了地方卸了车,我就让他们再回来。”
郑奕道:“这个好办。”不用小厮,他就安排了四辆大车,各配一个车夫。
祝缨路上的人手一下子就齐全了。
至于护卫,她甚至不用自己去特意攒,就有商人闻风而来想要随她一同南下。他们不走那么远,也就往南走个一两千里,随身带了货物贩卖,为的是跟着官员行走可以逃税。他们携带有货物、护卫等,也愿意奉上一些财帛给祝缨。
这其中有商人是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就熟识的,祝缨也不问他们要太多的钱,只问他们每人要一辆车,为她装载一些东西。
门房有了,车夫有了,仆人还没有,祝缨也不想要什么贴身的男仆小厮,但是却有一个人自动送上门来了。
一个是老吴的小儿子,老吴想再给他谋个吏职也挺难的了,巧了祝缨要南下,老吴就把儿子给送了来。
他和女儿、女婿带着儿子到了祝缨家,四人带了礼物,就要把小吴送给祝缨。老吴舍了老脸,说:“大人知道的,小人家里有几个儿女。蒙您关照,一儿一女都在大理寺里当了差。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没有着落,一事不烦二主,他也就拜托给您了。”
人交到祝缨的手上,他是十分放心的。跟着主官南下,就是个心腹。哪怕现在执仆役,祝缨升了,这个小吴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祝缨总有一天能回京,甭管什么时候回来吧,必能给这孩子在京城安排好了。
当爹的给儿子找这么个恩主,也算对得起儿子了。
祝缨道:“我去的地方可不好。路上累着了,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病了,什么事儿都会有的。那可不是京城,京城遇到事儿我都还能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