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文华,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文华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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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梦日入怀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们。
东西放在这儿了,你想说心里话,就写吧。想胡扯也行,你试过了。”她指了指毕氏的肚子。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毕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东西挥了一地!
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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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