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看着仍是娇小的一个人,冒充十六、七岁虽然勉强,但她别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倒也不会有人太计较这个。珍珠先行了礼,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问她“从哪里来?还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来的?”之类,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想京城繁华,就来了。”
祝缨又问她名字,珍珠道“我们的名字,改与不改也就那个样子了。”
“怎么想到改叫婵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声道“不懂事的时候觉得好听。”
祝缨道“九娘有话就说。”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过婵娟?”
珍珠道“也没分别。”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缨又问她的脚,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儿。”
季九娘心头起疑,她不看祝缨了,从祝缨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东西来,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来!珍珠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缨道“验看吧。”
珍珠有点腼腆,仍是很乖顺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除去了鞋袜,露出一只残疾的脚来。脚的一侧被烙得变形,上面别说什么香疤、齿痕,连原样都不见了!像是有谁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贴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软胶。但是祝缨却知道,如果戳一戳,这“粉色软胶”必是硌手的,弹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肤。
什么痕迹都没了。
婆子吸了口冷气,有点可怜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脚平静地放着,细看时又带点颤抖。祝缨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珍珠什么话也不说,显得很无辜。祝缨将王云鹤签完的那张脱籍文书放到她的面前,珍珠这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祝缨,她已认出了祝缨,只是没有想到祝缨叫她来是做这个的!祝缨又把文书给季九娘看了,说“既然认她是侄女,你们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给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却突然说“我不走!”
祝缨道“你总要见一见你亲娘的。”
珍珠看着祝缨说“我亲娘早死了。大人,别听了别人的鬼话,白白浪费了好心肠!”
祝缨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认,张班头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谁的奴婢家生子。见了你的亲娘,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过。”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请了来。
珍珠听到“冯府的王妈妈”的时候,急了,说“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婵娟!别叫人了!”
祝缨把脱籍文书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乔莲香。”
张班头摸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觉地维持起了秩序,“你这小娘,把鞋袜穿好,老实回话。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袜,说“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归我娘养着,我叫莲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说,你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临死前告诉我说‘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记得,自己的亲娘姓沈,是京城冯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罚没的。要是路上没找到,又或天可怜见听说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说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亲。只是娘亲脾气不好,因为容貌毁了常好发火,规矩又极大,忍一忍就好,总不能比在贱籍更差,好歹是个归宿。’
后来听说有个冯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的那个冯家,有个盼头比没有强,我就来了。想远远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没几天,听说那个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气“那个夫人,就是容毁……守贞……没等上去相认,就又听说什么、什么……义、义仆?我再、我再凑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她诉说到一半,王婆子也来了。王婆子来时还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时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应该叫她过来,该是知会府里。却又不知道什么事会传唤到她。
等见着了祝缨,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爷?!小娘子找着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个老婆子,就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那也不是冯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转身看向她,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重新变得很平静。祝缨道“是你的女儿找到了。”
王婆子惊喜了一下,四下张望祝缨数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点无措,又有点畏缩。珍珠道“大人,我说过了,我是莲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婵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缨道“你自己对她说。”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将头别了开去,说“姑爷,怕是姑爷弄错了。骨肉连心,这不是我的女儿。”
祝缨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里转了八百回主意了,听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惊“哎!”背上汗也出来了,看了祝缨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里骂道我就说陈大公子和那个姓冯的冒傻气!这么个狠角色,他们倒当人“单纯”!还想摆弄人呢!
祝缨又说了一声“九娘啊。”
季九娘对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声阿姨,就听我一句劝,家里头哪个不想从良?你有这个机会,就算替桂香活着,成不成?当奴婢也比当官妓强啊!”
珍珠也往后缩了一步。祝缨把脱籍文书给了她,说“反正文书我已经弄来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妈妈,我给她脱籍了。我办案子,顺手,我不是你们冯家的奴才,没有向冯府禀告的道理。你们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张班头看了他一眼,说“小祝大人。”
祝缨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上赶着阿谀一个冯府吗?他们家的事儿,干我屁事儿!我大理寺办不完的案子!你们京兆应付不尽的差使!龚案顺手,拨乱反正而已。”
张班头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说“哎哟,那是,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又不是非得接着给哪家当奴才去。”
王婆子对祝缨福了一福,道“姑爷,您这么好心,给这小娘子脱了籍,她爱上哪儿,也不归我这老婆子管了。”
祝缨道“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筹划。九娘啊,别人我不管,珍珠已经脱籍了,她要走,你不许拦,将她行李细软还算给她。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去知道怎么说吗?”
季九娘咽了口唾沫,道“您放心。”
“行,都散了吧。旁的事儿,你们都别管!”
一气把三个女人都赶走了,她自己去向王云鹤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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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没监督她办案,只问一句“办好了?”
祝缨道“算是吧。”
“哦?”
祝缨讲方才的事讲了,王云鹤将眉头一皱,道“奇怪!你怎么不追问了?!”
祝缨道“追问出个什么结果呢?您不会舍不得一张脱籍文书和一个跛足的妓女吧?”
王云鹤严肃地道“不对!”
祝缨道“您总叫我读书,那我也考一考您——七窍成而混沌死,是什么意思?”她把“死”字咬得很重。1
王云鹤沉默了,道“人命,大于天。”
祝缨道“下官告退。这就回去写结案。”
王云鹤失笑,仿佛在没话找话“会写公文了?”
祝缨道“天下公文哪样没个模子照着套呢?都是前人智慧,我可不敢觉得自己比前人强了。”
王云鹤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点,笑容也轻快了一点,道“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