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者送来信报,又躬身行礼退下,崔漾拆开,信中斥候言,观其样貌,肖似陛下。
辨认一个人的血脉身份,再没有比样貌更好的说明,她与司马慈是同胞姐弟,有共同的血脉,一句肖似她,足以证明其身份。
不曾想他当真还活着。
嘉元皇后知晓,会开怀一些罢。
指尖绢帛碎成齑粉,崔漾将信筒搁在一旁,双腿交叠搭在躺椅上,阖目养神。
司马慈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安庆太子,走的时候是个艳阳天,大约离世的样子太惨,舅舅刚牵着她的手回宫,嘉元皇后忘记了素日人前的伪装,当着满殿侍从禁卫的面,扑过来抓着她,问死的怎么不是她,舅舅骂嘉元皇后是不是疯了,大概从那时起,舅舅便打算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了。
嘉元皇后和舅舅在殿中吵没了太子,后位不保,舅舅叫她再生一个便是,她蹲在凤殿后头临水的石阶上看荷花,荷叶田田,荷花的茎秆很高,仰着头也看不见,荷叶是能让她像露珠一样躺在上面睡觉的宽度,夏风吹过,沙沙声轻响,花枝摆动,散着淡淡的荷花香气,静谧安宁。
手中微凉,崔漾睁眼,见掌中一株沾满晨露的荷花,偏头看了眼似乎打算用荷花入菜的王铮,笑了笑,花枝凑到鼻尖闻了闻,花开得茂盛,盖在脸上能将整个面容盖上,淡香萦绕,叫人心旷神怡。
饭菜做得清爽可口,暗卫侍卫候在院外,院中无人,崔漾便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王铮捡了什么菜,她吃什么,俱都是她喜欢吃的。
十数年过去,若说这世上有谁知道她的喜好,数王铮无疑。
王铮舀了一碗山珍汤,喂给她,估量着已半饱,收拾了碗筷,巾帕擦干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青松木盒,放在石桌上,幼时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口味也必须一致,她不爱吃甜糖,见他吃,便要让他把饴糖扔了。她不让吃,他偏要吃,但她总有办法叫他屈服,只是从下人那知晓饴糖是母亲做给他的以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故意砍了甜杆回来熬糖,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满身糖味,她也只神情淡淡,糖盒撒了,会把它收起来放好。
后头他再熬糖,口味越做越淡,到现在,只余甜杆的清香,再无甜味了。
崔漾尝了一块,到清脆的糖块在口中化开,温言道,“重遮,无论你是否还恨朕,在这个世上,除了父兄,朕最不愿与你为敌。”
青年玉色的手指僵硬在青玉萧上,背对着晨光,清俊的眉目下神色晦暗不明,王铮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太明,且不提洛拾遗构陷沈平一事是何缘由,此举都越界了,私心过重,越过她擅自做决定,手段并不高明,已不堪重用。
生了私心,似乎容易叫人性情大变,如果可以,她不愿再对王铮出手。
十四五岁的崔九和王铮,心底皆装着压抑,几欲疯魔的岩浆,捆绑一处渡过了困苦的年月,到如今,非君非臣。
崔漾起身,掌中折扇与那支荷花一并握住,负于身后,踱步至院中溪流边,看了一会儿落花随流水而逝,温言道,“重遮,你我少小相伴,你若欲榻上鱼水,共赴巫山,朕亦欣悦,宫中之污垢,譬如泥泽,与后宫搭了边,良弓典藏,明珠蒙尘,亲眷,君后,父子,母女,兄弟姊妹,无一不反目,重遮,朕只愿你此生鹏程万里名留史册,或是田园闲居安和自在。”
握着玉箫的手收紧又松开,纵是知晓此一言,安抚居多,却任就叫他心力失在这一声重遮里,郁积一夜的种种皆散在清越的声音里,再成不了气候。
王铮看向梨花木下的女子,冷凝了声音,“陛下如此抬爱,吻一下草民不算过分罢。”
崔漾吃惊,折身看向石桌前岩崖青松眉目清俊的青年,见其俊目里皆是冷凝,气笑了,她的话虽是安抚居多,却未必不是肺腑之言,既然对方不领情,便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错身间手腕却被牢牢箍住,崔漾本欲动内劲,念及他不会武,收束了内劲,这一瞬停顿,被推到梨花木上,一句放肆被温热的唇堵回去,鼻息间皆是松木淡香,咫尺间是他纤长如扇的眼睫,倒不知自己心里是怒气多一些,还是吃惊多一些,王铮性子隐忍,沉稳似风霜刀剑洪流雨雪皆不能叫其动摇的松柏,叫他失智做出这等以下犯上找死的罪行。
只怕是笃定了她暂时舍不下狠手杀他。
崔漾气笑了,到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眉间便也溢出了霜寒气。
王铮用了走至宇宙尽头的速度缓缓放开手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太多情绪,声音沉稳,“无论男女,平等才是相处之道,草民欲以江山为聘,手中却无城池,陛下南下收复江淮,草民西行,收拢西域三十六国,距三十岁尚有八年,成之,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