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一皱眉,赶紧改换了一副迷茫的样子:“我见此前王相公推行新法顺利,想必国中岁入已有所增加,推行‘市易法’,还有必要吗?”
“自然有必要,如今西北连年用兵,河北防务又不可废,王相公虽然开源,但以如今情势,尚且做不到节流……”
也就是说,之前青苗等各项新法,为大宋攒回来的家底,还不够西军每年花出去的。
在西北,王韶主导拓边的熙河路正依靠着屯田力求自给自足,但其余沿边四路供养着禁军数十万,如此巨大的财政负担,朝廷也感为难。
所以王安石只有另外再找“开源”的法子。
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搁置了两年的“市易法”,又被提到了台面上。
“另外,王相公如今已预备在京东路力推方田均税法。”
“方田均税法?”
明远闻言不免震动,声音里带着震惊,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投向吕惠卿。
方田均税法,说白了就是“丈田”加“均税”,先清理丈量土地,然后再按照清丈完的土地面积与质量重新定税。
这在明远看来,是一项于国于民有大功的新政,但它的问题是:得罪人,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这“方田均税”的核心在于“方田”,也就是重新清丈田地,确认归属。北宋的农村社会阶层两极分化严重,地主豪强依靠各种“隐田”逃税,最终税赋都担在了中小地主和农民身上。
清丈田地,能够让那些“隐田”毫无遁形,让逃税的豪强们重新缴税,从而让税赋收入增加,让贫苦小农所背负的税赋重担有所减轻。
但这种做法,将严重损害了地主大豪强这个阶层的利益,要知道,地主豪强之所以能够占据这么多的田地,多半是子弟中有出仕做官的,又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外戚。
而王安石现在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挑了这些势力最强大最顽固的京东路来试行这项新法。
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啊!
难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声都奇差。毕竟之后写史书和各种笔记笔谈的人都是敌对阶层的,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明远实在是没忍住,当着吕惠卿的面叹了一口气,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厅中来回踱了几步:
他想到了历史上但凡在农业社会的阶段,在土地田赋制度上推广改革,清丈田亩的改革者,大多没有什么好名声——王安石不必说了,“奸佞”之类的帽子都被扣上过;后来张居正推“一条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来雍正推“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他一个当皇帝的,都后世被骂得连儿子都不如……
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至此,明远有点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为“方田均税法”太得罪人推行难度太大,所以先放一个见效快的市易法给官家赵顼,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皇帝也有动力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见到明远听闻“方田均税法”几个字之后如此震动,吕惠卿越发认定自己找对了人。
他一副动容的模样,正中对明远说:“恩师此是为了国家,完全抛却了身外的浮名,实是你我的榜样。”
“远之,你可知你其实深得信任,小小年纪,其实已建树甚多——我吕某人一路北上,处处都能听闻你的大名,见到你的影响。”
“远之,何不入朝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将你胸中的沟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长。”
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