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永叔有《生查子》词写上元盛事:“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句“花市灯如昼”再形象不过地描绘了上元节时长安城内的盛景。
明远和师兄弟们原本约好了酉时三刻在朱雀门前相见。谁知明远低估了上元节当天的交通拥堵程度,他选的那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只能绕路赶去。等到了朱雀门前,已是戌时了。
长安城里的热闹却一点儿也没减。
吕大临正站在朱雀门门楼下等候明远。他也算是陕西路的名人,因此京兆府的官吏们今次也邀请了他与张载。而张载因为身体不适,推却了没来。
可谁知吕大临发现自己竟还不及小师弟有面儿。明远竟找到了办法,让京兆府邀请横渠门下在长安城中的所有弟子,一起前往,登楼观灯。
吕大临对明远顿时生出几分佩服,毕竟一门子弟,集体被官府邀请,这对陕西士子们来说,绝对是求而不得的荣耀。
“远之,你来了。”
当明远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时候,这位不苟言笑的横渠弟子便上前招呼。他关切地问:“家里人可都安顿好了?”
吕大临知道,明远小小年纪,便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晚到一刻,也情有可原。
明远点点头:“多谢师兄关心,家母和舍妹都安排好了,有人照顾。”
母亲舒氏娘子原本不愿意出门观灯,但是妹妹又很想出门。最后明远找到了解决方法——薛家老夫人打算坐车出门。明远便求了薛家,让母亲和妹妹能够与薛老太太同坐一车,一起出游。
薛家老太太本就很喜欢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听见明远如此请求,没有不肯应的。
于是明家分两路行动,胡四夫妇跟着薛家的仆役一起,陪主母和小娘子出游,而明远自己带上向华,直扑朱雀门。
这朱雀门原本是唐时大明宫的宫门。在唐末时被一把火焚毁。如今被京兆府重修,却只有个门楼。
但这门楼上是京兆府的制高点,风景极好。入夜后从此处向长安城下观望,便见到煌煌灯火,沿着长安城宛若棋盘般的整齐街道,向四面延伸。尤其是眼前的朱雀大街,此刻仿佛是灿烂的星河从九天落入人间,又像一条炫丽的金黄色锦缎,向正南面铺展而去……
明远一登上这城楼,就先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在自己的本来时空曾经无数次登上过这样的高度,甚至一座高层住宅楼,也能为他提供差不多海拔的视野。
可是没有哪次经历能够比得上现在。
整座城市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他眼前,再没有其它高层建筑,没有摩天大楼,没有钢筋水泥森林。但他眼前,依旧是一座辉煌的,伟大的都市。
明远心中正在感慨,吕大临却先拉他去见京兆府的官员。
也不知是吕大临的面子还是薛绍彭的关系,这些明远记不住名字的官员都对他和蔼可亲,夸赞他少年才俊,并勉励他跟随张载,钻研经义,将来为国有大用。
唯一一个对明远不假辞色的自然是司马光。
而明远心里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惦记我家的缸。
司马光高看他,看低他,明远都无所谓,他只是来花钱的。
但司马光虽然不假辞色,却不可能对明远有任何轻视——
明远上书将“马蹄铁”详细解说,献给军方,并由吕大临亲自佐证。这份上书自然而然递到了知永兴军的司马光手中。
司马光即便再反对当今官家力主的西北拓边之举,他也当能明白“给马穿鞋”这件事对大宋骑兵的战力会有多大影响。
此刻司马光默默看着明远,并不想夸奖,但也不得不放缓和了脸色,向他微微颔首,以示勉励。
明远却依旧像没事人一样,行过礼就越过了司马光。
好不容易走完这一套“例行公事”,明远找到了薛绍彭。两个好朋友赶紧凑到一起,双方终于再无压力,可以毫无挂碍地欣赏眼前的盛景。
他们两人刚好面朝着东方。
薛绍彭见明远昂首向东边眺望,便问:“远之,在看什么?难道是找你那间‘蜂窝煤加工厂’?”
他一边问,也一边伸长了脖子,眺望好一阵,最后说:“好像看不见啊!”
谁知明远却笑道:“看不见最好!看不见最好!”
“若是那边正灯火通明,我才真的要着急上火。”
薛绍彭人本聪明,略一反应,便想通了:“是呀,远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确实如此。
蜂窝煤加工厂最需要严防火烛。
明远开办了加工厂之后,就在院门上贴了大大的“工厂重地,严禁烟火”的标记,教给工人们念“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类的顺口溜,全方位地强调安全生产。
工人们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点着的毛毡将材料和成品都盖起来,然后检查熄灭所有火烛,才能离开。
这次在年节之前,明远就给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后将“厂房”完全圈起来,严禁入内。
另外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年节这几天在厂房外面巡视,以免附近村里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响到厂里。
如此严密的防范工作看起来起到了效果。如今明远站在朱雀门的门楼上,见到长安城外以东一片安静祥和,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来向薛绍彭和明远打招呼。
明远有心赏景,不耐烦应付这些浮华少年,便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开,去了朱雀门楼的另一边。
在那里,明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中!”
年节这几日,种师中一直住在张载家里,陪伴张载。当然,期间这小孩曾经数次溜到明家来品尝美食,而明远也特地让人做些食补的羹汤,让种师中捎回去给老师滋补身体。
但此时此刻,明远陡然见到这个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异样。
他赶紧走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师中!”然后把手轻轻地搭在种师中肩头。
这少年没有回答明远,更没有回头。
明远心里突然很紧张,因为他搭在种师中肩头的手,感到了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在无声抽泣。
这孩子远离了所有陌生的达官显贵,也远离所有他熟悉的师长朋友。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朱雀门上的女墙跟前,望着长安城内如昼的灯火,和西面城墙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着。
明远心头一阵难过。
他心知师长和他们这些师兄弟们,虽然能给种师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到底比不上师中的父母,还有……他的亲哥哥。
种师中虽然人小鬼大,虽然时不时表现得很老成,总说些什么“马革裹尸”之类的话。可说到底,他究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根本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
当国仇家恨一起压在这个孩子肩膀上的时候,这种负担,对种师中来说便显得太沉重了。
他无声地走到种师中身边,伸手拍拍这孩子的肩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谁知这时种师中突然别过头,冲着明远小声问:“明师兄,你说我阿兄……我阿兄一定会没事的,他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明远却瞬间觉得自己口中涩然,竟有些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