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要留念,都烧掉吧。
你留着它们,停在原地,看见人们都远远走掉了,只会更舍不得。
你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重光夜里,当断则断。
写到这里,已用掉了两三页纸,可好像仍有很多事尚未交代。
关于表演的风格选择、技巧参考,我推荐你这些书录:
《……》
关于剧本的挑选,对不同风格导演的适应方法,我建议你多看一看这些碟片:
《……》
至于人生苦痛,如何可解,可惜我年迈沧桑,也不得一二。
许多事避无可避,不如坦然。
人死后若是有灵,黄泉路外仍能看到电视,我也会守在屏幕旁边,看你和麓麓的每一部作品。
你们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苏沉,你成年了。恭喜。
愿你的未来,清醒又灿烂,长路向上。
卜愿手示。2008年6月20日。」
苏沉把五页信一张张看完,又从头再度读到尾,被狭小化妆间保护着,不再触碰外面那些必须告别的事物。
他总觉
得,今天是个会流泪的日子。
至少所有人都在不舍,都在流泪着笑着道别。
他清楚自己一向情绪敏感,可直到此刻情绪都是空的。
像是屏幕坏掉,所有感应信号都消失不见。
他的内心空得可怕,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不难过也不痛苦。
读老导演的信时,苏沉也一样在审视内心。
如同在做梦,不肯相信,也不肯醒过来一样。他还是没有情绪,茫然到令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
……我该觉得不舍啊。
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告别吗?
感性一面变得混沌而难以琢磨,理性则有条不紊地看过信,细细读完每一个字,全程冷静自制。
苏沉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好像在透过镜子看整个剧组。
颜电说,这里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一切都过于理想化。
她没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这部作品里得到巨大名誉,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
老导演直接吩咐烧掉记忆,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会吞噬焚毁全部。
连闻编剧都选择迈步向前,不再创作有关这个世界的前传番外,同样果决离开。
他在此刻还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选择,但深呼吸着站起来,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去打开那扇门。
父母已经等候在门外,满脸的担忧心疼。
“沉沉,”苏峻峰提着行李箱道:“咱们家里有关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这里了,我全都带来了。”
“包括签名的笔?”
“包括你海报签名用的每一根笔。”
梁谷云仔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在小心照顾一个孩子。
“你需要再缓一缓吗?”
苏沉想说话,胸口一瞬间压得透不过气。
蒋麓下意识拿出呼吸剂,递给他压制哮喘的前兆。
苏沉又深又重地长吸一口药物,说道:“我彻底拍完了,是吗?”
蒋麓缓缓颔首:“确认。”
苏沉笑容苍白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看看我们要烧多少东西。”
推车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助理会帮忙清点。
凡是戏袍、配饰、重要道具,一概收为剧组资产,今后供展出或慈善拍卖使用,所有权与苏沉无关。
他惯用的私人物品被丢进纸箱里,从零星几件唇膏到发油,再到房车里的草稿纸和笔记,以及今天用过的剧本,不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
房车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员临时休息用,里面挂的黑板,写的便签纸,甚至是外墙画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
第一个搬家式大纸箱很快填满,蒋麓送给他的相簿只持有了几个月的时间,也要一并烧掉。
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间。
套间在生活九年以后,已经和另一个家没有区别。
厨房的冰箱上贴着拍戏行程单,门口照片墙上有他们在不同外景的合影。
苏沉站在门口,看人们如同驱除瘟疫般一样一样拿到他面前,确认这些都要烧掉。
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像是至此无言。
所有和剧组生活有关的痕迹,与重光夜有关的记忆,全都要被彻底烧掉。
他觉得这个决定荒谬至极,心里被冒犯的怒意渐渐生起,又被理智过度压制着,无法反抗。
助理们都知道那个收藏室花了苏沉多少时间去布置装点,连柜子都是他和蒋麓一起拼装好的。
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会被烧掉。
到了第九年,他仍是无法自制地留了许多记忆,照片、字条、笔记,每一样都珍贵到在过去岁月里被仔细珍藏
。
没有人不会怀念这里。
连新来的小演员,都被允许带走合照、海报、道具组的手作娃娃。
可他却不被允许,连一个字条都要被收走。
蒋麓帮忙照看情况时,看见苏沉很轻地靠着书房的门,目送助理们往来搬运。
他寂静到透着绝望,让他看得不忍。
“好多海报……”隋虹低低叹道:“蒋导,这些送给我的话还需要烧吗?”
“不用吧,”蒋麓看了一眼苏沉:“你愿意送给她吗?”
苏沉笑着点点头。
“你们随便拿吧,但是演戏笔记之类的,卜爷爷叮嘱过我,是必须要烧掉的。”
助理们多是很感激地看着他,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纪念品,纷纷说着感谢。
蒋麓一直在记录清单,而清单最后也会一起烧掉。
笔记一共六个牛皮本,里面有十岁小孩的稚嫩笔迹,也有十五岁少年的流畅书写。
闻枫和老太太讲过的课也在里面,被珍重记好,课后再充分复盘回忆。
草稿纸加起来有很高一摞,包括对场景走位的分析,对剧本的修改粗稿,以及等等。
打印的文件里,合同被充分整理保护,而所有文本文件,包括剧组演戏通知、每一部剧本的不同稿、网上下载的有关重光夜的二次创作绘画、白玉奖的邀请函、大小影视节的邀请函和奖状,也全都囊括在内。
仅仅是整理书房和收藏室里的打印文件,就又用掉了两个大箱子。
纸和书搬运起来是最重的。助理们推得呼哧呼哧,已经在冒汗了。
林林总总的东西已经凑了四大箱,放一把火都要烧很久。
苏沉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他一度觉得,会像是缅怀故人那样,一件一件地慢慢烧。
可他和这个剧组的融合太深了,深到如今清理这些事物,是把整个套间以及他自己,都一层层挖开剥开,散乱堆放进箱子里,像是烧无关轻重的垃圾那样,尽数烧掉。
毁灭他过去八年的全部痕迹,驱除瘟疫一样烧毁所有留念。
他觉得自己该流泪了,可还是没有。
套间确实被彻底剥掉了内层,客厅都变得空空荡荡,玩过的游戏带卡牌也无一幸免。
助理们体力不支,叫来了清洁打扫的阿姨,帮忙把所有他留在剧组的东西都扔进箱子里。
阿姨们都很是惊讶,平时自己根本没有权限进这一层,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差事。
她们放都不敢随意堆放,得知里面的名贵事物要直接烧掉,登时都露出荒谬的表情。
苏沉看在眼里,垂眸而笑。
是啊,连她们都觉得荒谬。
接下来才是最让人心疼的东西。
《重光夜》的每一部碟片,有的还是收藏级别的蓝光初版。
元锦留给苏沉的所有小物件,他用过的折扇,退役的旧龙袍,大婚时喝过的酒盏,全都在这里。
蒋麓没想到这件事像是在挖掘草木的根,要挖得这样深,挖得这么狠。
助理捧着元锦和姬龄的一摞手办,小心翼翼地抱着都怕坏了,根本舍不得扔。
苏沉看着他轻轻摇一摇头,助理喟叹着把东西都扔进了箱子里。
从头到尾,一共花了四个小时去打包收拾,最后全都运到垃圾场旁边的荒地里。
灭火器准备了很多,引燃用的柴油也准备了好几桶。
苏沉站在八个巨大杂物纸箱前,闻着风里的腐烂味道。
真是好笑,他最后告别《重光夜》的地方,竟然是在垃圾场。
助理们倒油时都看得很舍不得,但还是遵照嘱咐上下浇透了才松手。
那顶被抠除宝石的金冠留给了剧组,不然也会被融了再行处理。
荒地的空气因柴油气味变得更加刺鼻,但酷刑很快要结束了。
助理们做完这些快速站边了,长柄打火机虽然准备了好几个,但这八个箱子都连在一起,其实一点火就全都能燃起来。
苏沉再看它们时,又想起自己从前的住处。
那里被翻的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被扔了个干净,像是抄家一样。
他伸手抽走蒋麓手里的哮喘药,声音很哑。
“你们走吧,我和爸妈留在这里。”
蒋麓很不放心,刚要说话,又被打断。
“蒋麓,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你走吧,给我留一点体面。”
苏沉仰起头,笑得很可怜。
“我他妈像个犯人一样,像个灾星一样,要被挖掉所有痕迹,你不要看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