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奇怪。
他们每一次达成默契,决定就此和对方保持距离时,其实都有好好的遵守规则。
不发短信,不打电话,任由亲近感不断稀释。
像是只要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冷淡成陌生人,谁也不再招惹谁。
然后总有一个理由,能把这些拉开的距离重新拽回来。
苏沉坐得笔直,埋头写自己的注释,新的坐标图堆积在右侧,每一集都被重新规划的清楚明白。
便是训练有素的职业编剧,也不会用心到这种地步。
他本来只打算写出类似海导那样简单的建议,但看得越细,要写的也就越多。
编剧团队还没有磨合出更好的方向,他索性一并写清楚,方便他们参考。
笔尖的沙沙作响,有种催眠的奇异效果。
他本欲逃避这些窸窣声响的引诱,身后传来含着浅淡笑意的声音。
“要不要靠着我再看看这一摞?”
“故事逻辑不太对啊。”
苏沉侧头看向蒋麓,直觉他在使诈。
但他好久没有靠着他了。
就像在剧组那样,无所顾忌地陷进去一靠。
雨天,雪天,阴天,闭眼一靠,至此深眠。
蒋麓清楚自己卖弄俊色,又压低了些声音,让尾音有种磨砂般的质感。
“考虑一下……嗯?”
他递过纸页,示意苏沉好好重审一遍其间的某一段。
苏沉最终还是接了,像对接轨道般,一恍神就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轻巧地哄着他,声音轻浅沙哑,让猎物忘记挣扎。
“看这几行……”
苏沉目光转向那几行时,目光在渐渐失焦。
他想抗议一句,还没想好说什么,已经在熟悉的温度里坠入梦乡。
到底两三天没有好好睡,一哄就着。
蒋麓对他这样的入睡速度见怪不怪,算是这些年里哄惯了。
他维持着旧有姿势,等待十五分钟后把苏沉抱回床上。
好在沉沉本来就穿着睡衣,不用担心换衣服时把他吵醒。
他暂时不能动,像雕像一样维持着手肘和肩臂的弯曲弧度,任由少年在怀抱里渐入梦境。
其实这样的哄睡已有过许多次,是他们从未在意过。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酒店里,两扇门相对而开。
他们在封闭的套房里穿梭,靠在一起打电动到睡着,再一起被助理叫醒,匆匆跑去上戏。
剧组里,他们在角色里穿梭来去。
有时不在一个分组里,一个人拍完了,也习惯性过去看看另一个人,说一声先走了。
同一个年龄,同一个性别,同一个无法离开的封闭式生活里。
他们共享过许多个这样相抵而眠的日子。
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一起等着拍戏,在蚊虫纷扰的夏天一起躲在车里吹空调。
睡意就这样自然无声地涌上来。
一如每一次的心动。
蒋麓把呼吸放得很轻,直到确认苏沉睡熟了,才试探着活动胳膊。
他的目光在桌面上从左向右,一样一样地仔细看过去。
从写画着箭头的便签纸,到已是待机页面的电脑屏幕,再到桌上他们两人的相框。
每一样都看得很珍惜。
少年人的喜欢和爱,喧闹时明目张胆,寂静时细腻含蓄,一直如此。
直到确定可以了,他才微微用力,把苏沉抱了起来。
左手抱着腿弯,右手搂着脖颈,小心地像抱着一束花。
十八岁抱十四岁,好像很需要一些力气。
但他抱得轻松,肌肉都没有完全发力。
就这样把苏沉抱在怀里,再小心放在被子里,仔细掖好边角。
窗帘拉上时,天色也暗下来,一切都让小孩好好睡着。
蒋麓再转身回头看,一瞬觉得苏沉还是个小孩。
少年睡得安详,睫毛长长的,像温驯的小羊。
他们都得到了类似重光夜的祝祷,却也背负着远异于常人的命运。
可他宁可他一直纯粹快乐着,不去接触那些复杂的事物。
蒋麓清楚自己也仍是年少,十八岁,能主导的范围太小了。
他不敢有多喜欢他。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再过十年,他一十八岁,苏沉一十四岁,两个人的故事又会怎么样。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如果那时候苏沉还愿意,他会去和梁姨说清楚,扛下所有的压力,无所顾忌的喜欢他。
他站得不近不远,此刻冷静克制着,并不会因为心动去碰触对方的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峻峰小心翼翼推开门,惊讶看到自家倔脾气儿子终于肯睡觉了。
很快夫妇两都凑过来看,感叹哄大儿子睡觉怎么也这么难,用口型说了声谢谢。
随他们出来之后,苏峻峰留他吃晚饭,蒋麓想了想笑着拒绝了。
“现在是四点,苏沉估计晚上十一点会醒,到时候给他喝点粥之类的。”
“苏叔梁姨,我先回去了,家里还在大扫除。”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远跑过来一趟,”梁谷云忙不迭把自己亲手包的包子装了两大保鲜盒给他:“你拿着这个,有三鲜馅儿有莲藕馅,可好吃了!”
蒋麓没推托,笑眯眯跟他们告了别。
还真如预料的那样,苏沉一觉黑甜睡到凌晨十一点,醒来的时候意犹未尽,感觉自己像在倒时差。
“哎?”
先前怎么回事来着?
我在床上?他摸索着开灯,隐约想起来蒋麓来过,下意识想喊声麓哥,又强行打住。
在家乱喊什么,生怕家里人不误会……
梁谷云这会儿正在刷牙,听见动静叼着牙刷过来,含糊道:“小祖宗,你可算醒了?”
“我几点睡来着?”
“下午三四点。”梁谷云翻了个白眼,难得抱怨两句:“连着两三天拧着不睡觉,宝啊,你想干啥?”
苏沉有的理亏,小声道:“你知道,我做事一沉进去就容易出不来……”
“是是是,我该给你取名叫苏出来,”亲妈吐槽一句,刷了两下牙往回走,又道:“吃点什么?粥熬好了,来点包子还是蒸饺?”
“蒸饺——”
苏沉这会儿还窝在被子里,先看了眼桌子上没收拾完的纸条,猛然想起来什么。
下午麓哥来过。
而且是麓哥两三句话哄得他靠过去,接着就睡着了。
少年看看桌子,又看看床,瞬间明白是他把自己抱过来的。
他的脸唰地红起来,不知道自己被亲过没有。
当时怎么能睡得这么沉!就应该取名字叫苏不沉!
转天下午,苏沉约好时间,又去了明煌娱乐的高层会议室。
这次除了姜玄交给他的复印件,他还带来三样东西。
分集评分标色表格,主演的剧本修改建议,以及增修参考对照清单。
姜玄按时出现,本以为只会看到一份类似的建议,没想到短短五天里,苏沉会做这么多。
他翻看这些文件时,又抬头打量着这个刚读高一的少年,像是重新审视定义着。
原先白玉奖的视帝提名出来时,他一度以为是颜电调//教的好。
很多导演会一举一动地全程教演员怎么演,这不奇怪。
这些好导演的片子会一直保持高分,但演员一旦换个导演,突然就哑火了一般,演得乱七八糟。
归根到底,是前面喂奶一样硬教,傻子来了都能演好。
可眼前的苏沉,看着还是个清爽干净的高中生。
姜玄仔细看了每一篇文件,充分领会到他能对一件事有多投入。
分析深刻,措词精准。
这小孩将来还可以走得更高,如今得到视帝提名是实至名归。
“你做得很好。”姜玄罕见地给出肯定夸奖:“这份作业,我给a+。”
“享受最后的假期吧,开机仪式见。”
苏沉表面平静地起身道别,全程淡定地下了电梯。
等回到地下车库,才开心到原地蹦了两下。
过关了!!哈!!
蹦完立刻上车,生怕被狗仔拍到。
一晃到了周六,蒋麓由蒋从水送去了时戏院门口,准备艺考复试。
苏沉也在车里,全程扒着车窗往外盯。
蒋麓难得看见他幼稚的一面。
“还找那件外套呢?”
“我就不信了,”苏沉一提到那件外套就气鼓鼓,扫描仪一样逐个看了过去:“那个人最好别进复试!”
“是,最好别被录取,”蒋麓戏谑道:“回头要是被你抓到,毕业证书当场灰飞烟灭,这不得痛哭流涕认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