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天地之大,再者有心爱之人同游,皆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乐事。”
“那我就放心了。”她又问:“那景相呢?”
身为一国之相,哪能得此清闲?
她心有伤痕,久不理会景国之事,有段时日更是连景字都听不得,是以并不晓得桃鸢挂印离去闹出的风波。
一国之重臣,辅国之能臣,说不干就不干,说走就走,而女皇求贤之心不死,执意不放桃鸢提早离朝,先后派人大海捞针寻找三次,最后还是陆老夫人出面才打消她继续找人的心思。
故连着半月女皇心情郁郁,朝堂之上臣子心情低落,无人不念桃相之好。
甚而还有激进亢奋的书生自发组织舰队欲出海请桃相回朝,再为大景国操劳三十年,此事事出不到半日,陆家无反应,深宫竟有默许之意。
还是年少的陆绮身骑小白马出面,慷慨激昂书生不知体恤她人之苦,又有书生言:“为国尽忠,竟是苦?”
彼时的陆小少主人小心气高,娇娇柔柔地坐在马背,下巴轻抬:“怎不是苦?夙兴夜寐竟不是苦?废寝忘食竟不是苦?为国为民,忧国忧民,不过苦中作乐不得已为之。
“今天下太平,陆皇不世功业之基已定,桃相劳苦,为何不能歇?她若不能歇,便是尔等太废物,以至我大景国朝堂不能离一人!更往上者,她不能歇,是吾皇太废物,以至于君失臣,不能进矣!”
十岁出头的小女郎,言辞锋利至极,讽人至深,不仅骂了一群书生,连当朝女皇都骂了。
好在她后头找补一句,将了众人一回:“但,是吗?”
陆小少主人前‘显圣’一回,慢慢悠悠骑着小白马离去。
离去之后,书生恍然顿悟,不能提出海寻相一事,只拱手赞女皇贤明。
这一出祖母写入信中,陆漾想着她聪明灵秀的小阿绮,眉眼弯弯:“鸢姐姐可不是大景国的相了,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辞相?!”不脱颜穆尔为之震惊:“她竟能让你走?”
这个“她”是谁,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桃鸢莞尔:“她自然不让走,但谁也没说,不能偷着走。”
“偷着走?”
脑海浮现两人偷偷摸摸出京离国的画面,不脱颜穆尔忍俊不禁:“倒真是你们能做出来的事,只不过……”
偷着走,那人肯定会很愧
疚苦恼罢!
不坐君位,不知君之思量。做了这不脱鸭鸭国的国主,不脱颜穆尔才慢慢懂了那女人的所思所想。
那是个秉持江山为重,情爱为轻的人。
若懂了陆皇,那么也不难读懂桃鸢辞相之举。
功高盖主,自古没几个有好下场。
而贤明的君王不会放任臣子权势过大。
桃鸢为相伊始便以雷霆之势助陆皇扫平旧世家,安稳朝堂,短短几年引进人才、整饬吏治,威望之高或许到了让君主忌惮的地步。
想通此节,不脱颜穆尔不知该说那女人活该,还是该道她可怜。
最好用的重臣离朝,哪怕离开正合了她心意,多年来的交情放在那,桃鸢陆漾一走,某个意义上陆尽欢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高处不胜寒。
她摸摸腕间泛旧的红绳,若有所思。
看她沉思,桃鸢和陆漾对视一眼,两人眉来眼去好一通,最终桃鸢笑着拍拍不脱颜穆尔的手:“如果想她,不如去看看她?”
“为何是我去看她,而不是她来寻我?”
不脱颜穆尔说着话红了眼:“为何做出让步的总是我?因为她心里装给情爱的地方太小,江山又太大吗?我现在也是国主了,我也有我的子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盼着她能多陪陪我的人,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番话她憋了好久,久到憋出这番话后压根没时间和机会再说予那人听。
陆尽欢为皇她是服气的,但做一个爱人,她是不称职的。
不脱颜穆尔擦干眼泪,吸了一口气:“鸢儿姐姐,你不要再为她浪费口舌了,我……”
她咬咬牙:“我没有想她。”
自欺欺人的话听起来很是坚决,陆漾歪头笑笑:“那就是阿姐没福,合该这辈子孤枕寒衾,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小国主气得脸红,眼一瞪:“合着在你眼里,我就只配给她暖被窝?”
陆漾忍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哪敢得罪国主?”
不脱颜穆尔气得捶她,到最后也噗嗤笑出来。
她这当事人都笑了,陆漾索性也不憋着,省得被憋坏。
“你呀你,没出息!”
“是啊,我是没出息,倘有出息,哪至于被欺负的这般惨?”
她自认了“没出息”,心里憋着坏:“陆侯年少时的出息也胜不过我半分,咱们半斤八两,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提到陆漾‘年少时’,一时,陆漾再不敢当着她的面放肆,一脸乖巧:“是,国主说得极是。”
而后被桃鸢横了眼。
瞧着她们你侬我侬甜如蜜的情景,不脱颜穆尔心里酸酸涩涩。
最怕忆往昔。
在鸭鸭国逗留小半月,妻妻二人再度启程,固然不舍,终有一别。
不脱颜穆尔亲自相送。
“回罢!”
陆漾站在甲板朝她招手。
夕阳西下,有情人并肩而立,看得鸭鸭国的国主热泪盈眶:“真讨厌,来来走走的。”
她吸了吸鼻子,碍于一国之主不好当着子民的面哭鼻子,佯作被风沙迷了眼,转身离去。
“国主……”
“怎么了?”
她说话瓮声瓮气的,若不是人多,还挺想回房哭一哭。
否则憋着难受。
她有几年没见鸢儿姐姐她们,就有几年没见那人了。
该死的陆尽欢!
她咬咬牙,逼回眼泪。
“国主……”忠心的宫人假装看不见国主红了眼眶,低声道:“那边,又送信来了。”
那边?
不脱颜穆尔心上被故友撬开的一道缝越来越大,她喃喃道:“不知说了,不必知会我么?”
是不必知会,她们也不想知会。
只是……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国主为情所累,她们哪里忍心?
想当年还不是国主的公主殿下是王宫里最爱笑的姑娘了。
“信送到南殿了。”
“谁准你送到南殿的?”
“这……”宫人跪地:“奴婢有罪。”
“……”
当了几年的国主,不脱颜穆尔还是受不了底下人毕恭毕敬的滋味,她只是不热衷国事,又非嗜杀的昏君,摆摆手:“没说要降罪于你,起来。”
“谢国主宽宥。”
打知道南边又送信来,她很是心不在焉,逛后花园逛不出趣味来,或许离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是一点喜庆味都品不出了。
她愈发讨厌陆尽欢。
更讨厌自己的死心塌地。
烦躁心起。
“算了!不逛了!”
逛来逛去,烦死了!
她挥袖离去。
至于去的是哪,国主不让人跟,是以无人知道。
……
南殿的门被推开。
不脱颜穆尔愣怔地站在门口,举目陷入长时间的惆怅。
要说她与陆女皇,有情有爱,无恨无愁,最新鲜欢愉的那段日子,甚至过得蜜里调油,不分彼此。
又是为何造成如今的局面?
分隔两国,隔着漫漫山河,隔着明月风雪,是她单方面地将对方划入不愿与之往来的范畴。
她错了吗?
她没错。
哪个女人忍受得了陆尽欢那样的狂人?
她不是她的臣子,不是她万里山河其中的一片地,她是有思想有私心的人!是人啊!冷了要拥着心上人一起盖被,饿了要同桌进食。
不脱颜穆尔抬起的腿慢慢放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尽欢,面对她写来的书信。
即便这些年有意不去理会,她也晓得,南殿放着很多很多的信。
她也不敢想,一个满脑子黎民、国土的女人,忙到谈情说爱的功夫都没有,忙到一次次允诺又背诺的人,是怎么耐着性子腾出时间和她写来一封又一封的信?
她和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一些风花雪月,曾经的风花雪月这几年日日夜夜反复品咋,也快品得没滋味了。
多年未见,如今连她写来的信也不敢见。
不脱颜穆尔索性坐在门前的石阶,兀自发呆。
她想,她要不要和陆尽欢重归旧好?若是重归于好,是不是还要过守活寡的日子?她昔日过不下去,
再来一次就能过下去?
……
风平浪静,舰船航行。
陆漾不自量力地捏着棋子和对面的美人对弈,再次满盘皆输,她抬起头,笑容满面:“鸢姐姐说,是重归旧好,还是再吵一架?”
“有情人之间,哪有重归‘旧’好一说?”
“怎么没有?”
桃鸢笑着重开一局,让了陆漾三子,看她落子,这才道:“若是归‘旧’好,那么迟早有一日还会破裂,要么是比旧日更要好,好到舍不得破裂,要么是吵得更凶,心死如灰,老死不相往来。”
“嘶!这么严重?”
“谁说不是呢。”
陆漾拈着棋子一心两用:“小公主这一去,姐姐要不要和我赌一场?”
“怎么赌?”
桃花眼故作轻佻地扬起,她轻声道:“我赌不脱颜穆尔这一去结局必是好的。”
“我倒不觉得。那我就赌她这一去会彻底死心。”
“赢了,姐姐当允我一事。”
桃鸢抬眸,笑她坏心眼不少:“输了呢?”
“输了?可不能输!”陆漾煞有介事:“输了,不仅我少了一次良机,阿姐这辈子都得单着了,输不得输不得。”
“那……万一输了?”
“没有万一。”
桃鸢好气量,旋即挑眉:“没有万一,那你和我赌什么?不如不赌。”
“当然要赌!这样好了,我赌咱们归家之日她们早已和好,感情升温,旧怨已消。姐姐赌她二人还在僵持,没个解决法子。”
“好。”
她毫不迟疑地应了,陆漾觉得狠狠地占了大便宜,不好意思道:“姐姐是在让着我?”
桃鸢轻哼一声,顺手吃了她棋盘大片子。
“哎呀!这不作数不作数!”
“……”
好好的棋盘黑白棋子皆被打散,陆漾与旁人对弈尚算得上个中高手,与桃鸢对弈,就只剩一个“臭棋篓子”的名声。
且这人年纪越大越爱耍赖,偏生桃鸢爱惯着她,惯得人无法无天,动不动爱搅局。
“下棋没意思。”
桃鸢搂着她腰,容她靠在自己怀里:“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姐姐近前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哦?”
两人头挨头,迎着海风说悄悄话。
.
景国,洛阳。
一入腊月,年味儿便慢慢有了,守在东宫的皇太女殿下正执笔认认真真与身在海外的双亲写信。
她面容严肃,早不见先前见亲人时的雀跃,整个人的气质沉下来,时而拧眉,时而又含蓄一笑,写到要紧处下笔犹如有千钧之重。
唬得伺候在旁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再研点墨。”
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宫人握着墨锭抓紧时间干活。
陆翎再次敛袖蘸墨,想说的话诉于纸上怎么也说不完,写到宋家次女,她面露苦闷,与母亲求教讨得美人归的妙法。
写到三四行,又觉此事在信中提及有不郑重之嫌。
转念又想,媳妇都快没了,还要郑重有何用?
姨母竟真有撮合宋家女与张家子之意!
这怎么能行?
她愁得不知如何下笔,苦闷良久,干脆破罐子破摔,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是说予母亲听,母亲昔年追爱比她更要辛苦,总不会笑话她。
这一写,写到暮色四合。
云碧执灯烛而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