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姿意是有点搞不懂,苏黎能找米东问什么呢?
她问过弥陀佛了,米东在协会干了几个月之后,就旷工没来了,后来再出现的时候就是案发,警察给协会打电话。
听弥陀佛的意思,他这个人本来就不走正常,做事也做得吊儿郎当,连地都扫不干净,说几句也说不得,所以他没来之后,协会也就没管他。但工资还是照发。本来这事儿给他做,就是相当于给他口饭吃,再说协会大概也不想显得太没人情味,毕竟里跟外面的公司、单位是不同的。
“协会对十六姓是有必须要负的责任的。”弥陀佛是这么说的。
李姿意见到米东的时候,他比前一天萎靡了很多,身上有伤,头上还秃了一块。大概是在牢里跟其他人有什么纠纷。
见来的是李姿意,伸头看她身后,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坐在那里一脸烦躁。
“昨天下午我去见了米又,她不肯来,说你死了也不会来。”李姿意直话直说:“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米东反问。他眼睛有些斜视,李姿意拿不准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她不肯来,就不要来。我只想见我儿子。”
“米祖德她带着呢,她不肯米祖德怎么来?”李姿意反问。
“那你们想办法。”
“想了呀,给她二十万,给她工作。但她不愿意。”李姿意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要不你跟我讲讲,我劝她的时候也有个劝头。要不然话都不知道从哪起头。”
米东说:“那你们就加钱嘛。苏家有钱得很。你给她一百万,一千万,你看她来不来。”
李姿意说:“苏家脑子有病啊?”
“那谁知道。”米东头发花白的,坐在那儿,身形单薄,脸上老人斑已经有一些了,手背上也有。表情木讷。但讲话很讲,不留什么余地。
“就算苏家肯,我估计她还是不会来。”李姿意说。
她见过米又的表情。那种麻木……你跟她讲多少钱,她大概也只会觉得那些数字,没有实际的意义。她不像别的人。
渴望金钱的基石,在于渴望更好的生活,但她完全不渴望,她就在那儿过,反正就是……活着。
你跟她说让她住宫殿,她也不会兴奋,在宫殿里怎么了?还不是活着。
虽然说,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说这种话,显得假。但李姿意对她的心态万分笃定。
她虽然话少,但从头到脚,一切都在向外界昭示着她的本质。
李姿意甚至觉得,不论是她带给别人麻烦,她不会说对不起,还是别人带给她麻烦,她无动于衷,都是因为她已经完全对生活没有抱任何期待,对于生活给她的,给别人的,她都全盘接纳毫无反抗。
“米又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抑郁症什么的?有吗?”
“什么抑郁症?”米东说,他对这个不关心:“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儿子带来?”
“你不想解决米又的问题,就见不到儿子。”
“见不到也是我儿子。”米东说。
“那可不一定。你们父女关系不好,万一她把孩子遗弃了,或者卖给别人了,送给别人了,那就不是你儿子了。”
米东抬眼看她,看上去表情还算平静,但手指抠桌面的动作越来越发,发出那种尖锐令人难受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狱警高声呵斥了一句,他才停下来。
李姿意全程与他对视,一点也没有退让:“你想要儿子,就得解决这件事。告诉我到底她怎么了。”
米东说:“她不会丢掉的。也不会卖给别人,送给别人。”
“为什么?”李姿意问。
米东就不说话了。
李姿意说:“她要是没想到,我可以提醒她。她年纪这么小,生活这么苦,自己都顾不上,确实没有能力照顾孩子。”
米东冷哼了一声:“她不会听你的。她要是会这么干,早就干了。还等到今天?她对我儿子好着呢。”后面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嘴唇开合了一下,只是对着李姿意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是讥讽她什么也不懂。
“我也有姐姐。是个病人。现在我们相处还行吧,但要是我父亲过世了,或者他像你一样,没有能力管得到我了,我才不理她死活。”李姿意轻声笑,问他:“你进来多久了?有几个月了吧?以前你在外面,管得到她,搞不好她怕你。所以什么也不敢。但你现在进来了,你手又伸不出来,她又不怕你了。有什么不敢的?”
米东显然已经有些怒气。
“或者……她上班的时候,我去帮她带孩子?但是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孩子,你是知道的,很不服管教,又不听话,搞不好就被车撞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呀?”李姿意说。
“你不会。”米东盯着她。
她看上去太好人了。即是美人,可也美得毫无攻击性。别人看着她,只会觉得她连过马路都不会闯红灯,绝对不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李姿意扑哧笑,伸头靠近两人中间的玻璃,从气孔小声说:“那我就只好证明给你看了……就这样吧……先不让他被撞死,顶多撞个半死。留一口气在那里,这样就行了?”
说着笑一声,站起来就走。
米东说:“你给我站住。”
她理也没理,让狱警给自己开门。
米东慌起来了:“你站住!!!你站住!!!!”
眼看李姿意都要出去了,他心慌得不行,她是真的要做,到时候孩子受伤了自己为了让她救孩子,还是得说的。不如就现在说……李姿意看上去不像那种人,可万一呢……她说话时的表情,即便看上去温柔,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怪异,他在社会里打滚多少年,那种看上去不凶的人,下手是最狠的,因为人家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
他实在不敢赌:“我说我说。”
李姿意走回来。
“但你得保证让我见儿子。”
“行。”
米东一开口就说苏黎问他的事:“陈主任当时带队进去之后,我就在他们身后跟着去了。后来他们发现我了,但因为已经深入腹地,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头,就带着我往前面走了一段,但快要进殿的时候,没带我进去,把我绑在外面了。我被绑了几天想办法挣脱,沿着他们走的方向去找,只看到一尊金身像,想搬又搬不走。一整快,割又没东西割得动。硬得像什么一样。我就跑出去,出钱请了几个人,跟他们说我是收藏奇石的,带他们进山帮我搬。结果再进去的时候,没找着路。后来又下大雨泥石流。”
“你叫这几个人帮你去搬金子?你就不怕他们看到金子,生什么变故吗?”李姿意问。
米东说:“那怎么办?我又搬不动。”
李姿意看着他无话可说。
“其他的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陈主任他们那么多人,我能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米东说:“我真的就想,吊一吊苏家的胃,我想见我儿子。”
他生怕李姿意不相信:“我听到之前他们叫你李小姐,你是湖心李是吧,我知道你是湖心李我就不敢骗你。你们家会读心,我知道的。我真的没骗你,关于这件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读什么东西?李姿意好险当场白眼翻到天上去。
“行吧。”李姿意敲敲桌子:“可心结的事你也得讲清楚,光给我讲了这有什么用啊?那你女儿还不是不肯来吗?”
米东说:“你把我儿子弄过来不就好了。米又能有多大的力气?你们还搞不过她?”
“你把这话说了,都不愿意说你和你女儿有什么心结。看来事儿挺大。”李姿意没走,坐在那儿敲敲桌子看着米东。
米东坐在那儿,背习惯性地佝偻着,但显然是怎么也不会开口的。
“那我问别吧。”李姿意站起来。这两个人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要在这世界上生活过,就一定有认识他们的人。协会不知道,不代表本城就没有,米东敢笃定自己就一个熟悉人也没有被协会发现吗?
“不过你可想清楚,既然是这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从其他什么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对你绝对是很有偏见的。”李姿意说。
米东像被逼到墙角的狗:“我不是说了吗,你直接把他带过来。”
“那可不行,我是遵纪守法的公民,可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李姿意说。
米东死死盯着她。
“你爱说不说吧。”李姿意站起来。
“是因为我儿子。”米东终于开口。
李姿意坐回来:“你儿子?你儿子的病不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米东说。
“那你什么意思。”
米东说:“从生了米祖德之后,米又就越闹越厉害。”
“因为重男轻女?有一个残疾儿童在家的话,父母会格外关注他是很正常的吧。”李姿意说。
米东说:“医生说是产后抑郁。”
李姿意有一会儿没能回转过弯来:“啊?”
“就是,生了孩子后,心情不好。”米东解释。
“啊?!!”李姿意以为自己听错了。
“医生要让她吃药,还不是为了骗钱。他们开药么有回扣的,心情不好,自己多调整一下心情不就好了。她就是仗着我疼孩子。所以开始常常发疯,还大半拿着菜刀站在我床边。把我吓死了,我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没有动手,也没再跟她计较,就搬出去住。后来去协会上班,我就搬到海城来了,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她了。”米东像是急于想证明自己,不停地说自己为米又做过什么:“赚的钱都给她了。她对我没好脸色,我也没再过手。随便她打骂。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我什么都给她了。”
李姿意有好一会儿,都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她不懂,米东怎么能坐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说出“没有什么对不起她”。
“她是你女儿。”
“是。她妈妈生下她就跑了。我找了十多年。”米东说:“我到处找她,工作也做不成,就为了找她。我跑了好多地方。”
“那米又呢?”
“老太婆带嘛。”米东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反而有一种坦然,完全放松了似的。坐在那里像在谈论一件完全不重要的事。
“后来老太婆过世了,我就找不成了。我就把她带出来。就找到处找活干嘛。为了养活她。我在工地,腰都累出毛病来了。现在都直不起来。”米东甚至用全是老人斑的手,把衣服掀起来,露出松垮老迈的皮囊给李姿意看。
“米又出生的时候你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