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蒋廷锡,你也说说?”

蒋廷锡站起来,微微弯腰,恭敬道:“启奏皇上,这件事,刑部基本查实,属于谣言。虽然还没有抓到主犯,但前来告状的那位管家,经查实,所言都是实情。而从犯们,刑部根据审讯,判定他们基本都是不知情,其中有五位言说,有人给他们银子,要他们四处传播。因此刑部认为,此案属于污蔑。污蔑诽谤八贝勒,属于十恶之一的大罪。然八贝勒和八福晋前去求情,刑部同僚们认为,八贝勒和八福晋作为苦主求情,应该考虑。因此派臣前来,请示皇上。”

太子越听脸色越僵硬。

托合齐也气势外露。

但蒋廷锡一点没反应过来。他还言之凿凿地劝说道:“皇上,太子殿下,臣知道,此事要人愤怒。诽谤八贝勒,就是诽谤皇家声誉,应当严惩。但是此案涉及三百多人,除了几个拿了银子的,其余都是不知情一时搬弄口舌传播。刑部认为,其情可悯。在八贝勒和八福晋的求情下,小惩大诫一番,合乎判决的‘情、理、法’原则。”

太子脸上僵硬。

康熙不由地一乐。

就连胤祥和胤禵都是脸上抽抽,心说刑部派来这么个呆书生,果然是有趣得紧。

康熙很自然地放松下来,放下茶碗,右手转着佛珠串儿,含笑问道:“你叫蒋廷锡?常熟的?细说说,八贝勒和八福晋求情的事情。”

“回皇上,臣是蒋廷锡,江苏常熟人。八贝勒和八福晋坐着马车来到刑部大门口,臣等收到消息,安布禄大人领着我们出去迎接,……”

蒋廷锡说得声情并茂,将八贝勒和八福晋夸成一朵花儿,八贝勒谨守礼仪,一心想先要一个嫡长子,尊重嫡妻,修身齐家……八福晋知书达理,爽朗大方、仪态万千……重点,夫妻两个都是心善的人。

“皇上,太子殿下,即使不看八贝勒和八福晋的人品气度和真诚,那孩子也绝对不是八贝勒的孩子。刑部审讯拿银子传播流言的人,他们虽然能大致说出来八贝勒的身形相貌,但是问他们八贝勒去外室地方的时间,和八贝勒的时间完全对不上。八贝勒日常作息很是规律,府里、理藩院、宫里,经常串门四爷家。喜欢和文人谈论诗词品用水烟枪,一般不外出应酬喝酒,……没有单独外出的时候。”

托合齐窥太子黑成墨汁的脸色,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认定孩子是八贝勒的,但他作为太子的铁杆,还是反驳道:“皇上,太子殿下,臣认为如此断案过于武断,孩子乃是血脉大事,当谨慎再谨慎。”

胤祥面色一冷:“托合齐,你这话什么意思?人家都来告状要孩子了,你不知道?你作为九门提督,到目前都没有抓到那个外室,还在这里讲这些没用的,有何用心?”

胤禵直接冷笑:“托合齐,蒋廷锡说的有理有据。你一句‘孩子乃是血脉大事,当谨慎再谨慎。’就是理由?那我还说孩子就是你的那。我就看你的态度有问题,很像敢养外室有孩子却不敢认的渣男!”

“十三爷、十四爷,臣冤枉。”托合齐惊呼,朝皇上哀求道:“皇上,臣哪里这个胆子啊?皇上,臣在外头有相好的,但她比臣还大岁数,不能生孩子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康熙一瞪眼,看向蒋廷锡:“你继续说。”

“哎。”蒋廷锡跟面对自己父亲似的,委屈地答应一声。看一眼托合齐的大黑脸,眼里含泪哽咽道:“皇上,太子殿下,请你们莫要生气。臣也生气,如此刁民居然敢污蔑八爷。可是臣更生气托合齐大人的态度。臣官职低微,但臣是刑部的审案人员。托合齐大人在刑部的时候,明明也很是生气那家少爷养外室的刁民做派,也亲耳听见了审讯过程,为什么见到皇上就变了?”顿了顿,清秀略呆气到迂腐的书生脸上有一抹愤怒:“皇上,托合齐大人和臣来见皇上,明明是请示有关于宽恕从犯们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指责刑部‘武断’断案?如果那真是八爷的孩子,皇家血脉,我们刑部还敢不给认吗?礼法大,大过血缘。可即使是外室孩子,也有血脉之情要照顾一二。更何况八爷目前没有一个孩子。可是那不是!求皇上,太子殿下明鉴。”

康熙真乐了。

刑部还有这么一个宝贝?

胤祥和胤禵捂着嘴“咳咳”想要忍住笑,没忍住,干脆笑出声来。

太子气得浑身颤抖。

托合齐吓得直接跪下来:“皇上,臣只是担心万一,……。皇上,臣一个粗人没有想那么多。皇上,太子殿下明鉴。八贝勒和八福晋高风亮节,臣也亲眼所见。臣只是遗憾,这样好的八爷和八福晋,应该有一个孩子承欢膝下。”

“我呸!”又是蒋廷锡。蒋廷锡对托合齐的做派很是鄙视。一个七品的小官儿鄙视从二品,可蒋廷锡就是能做的行云流水,康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蒋廷锡怒瞪托合齐一眼,也跪下来,陈情道:“皇上,臣失仪。臣有罪。”

“恕你无罪。不过你要说说‘呸’托合齐的理由。”康熙的声音里都是笑儿,歪坐着,还有心情翘着二郎腿,晃着脚。

蒋廷锡遵守礼仪,从进来就目不斜视没有直视皇上龙颜,但从皇上的晃脚的动作得知,康熙的心情挺好,胆子更略大一点点:皇上果然是仁慈英明的!

“回皇上,托合齐的万一,要人遐想万千,身为朝堂的从二品大员,这样的话本不应该说。皇家血脉关乎大清龙脉,是家事,更是国事。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一则,八贝勒和八福晋还都年轻,不着急子嗣。二则,就算将来八贝勒和八福晋想要孩子承欢膝下,也应该从皇家里面正式过继,皇家没有领养外头孩子的说法。前朝皇帝武宗朱厚照认了很多义子,导致名声极差,且在他去世后义子差点谋反祸国殃民。八贝勒是贝勒,但八贝勒也有爵位传承。因此臣认为,托合齐大人完全是猪油蒙了心,言语失智。另有,……”看一眼太子黑沉沉的脸,阴恻恻的目光,皱眉道:“皇上,臣认为,这个孩子不是八贝勒的孩子,是大好事。有此臣知道,八贝勒和八福晋是怎么样的人品贵重。皇上,太子殿下,皇家家风就是大清朝廷的家风,就是大清的国风。皇家子弟谨守礼法,尊重嫡妻,乃是大清子民的福气。皇上,太子殿下,臣相信,八贝勒和八福晋这样的人品,一定会有他们的孩子。”

身体伏地,双手贴着地砖,脑袋放在手上,隆重地磕头。

康熙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看一眼要发怒的太子,冷冷的一个眼神。

康熙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旋涡,沉声道:“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一连说了三个“好”,无视胤祥和胤禵激动的面容,看一眼太子和托合齐宛若瞬间被抽走全身血液的脸,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左手抚摸右手大拇指,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礼法的约束牢牢扣住世上每一个人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康熙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

“汗阿玛!”太子惊呼一声,带着颤音,目光惊恐地看着老父亲,带着祈求。

康熙那句“朕准了……”停顿在嗓子眼,迎上太子无助迷茫的眼神,蓦然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身前闪过太子刚出生的时候,自己抱在怀里的惊喜,面对他的母亲临终的承诺,只想着,如果时光驻步,孩子永远永远也长不大,该有多好?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太子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康熙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梁九功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什么事情?”康熙又恢复帝王高深莫测的模样。

梁九功装作没有看见暖阁里的情形,行礼,一起身,欢喜地笑道:“皇上,奴才派人去打听刑部的情况,刑部门口现在闹得欢乐那。弘晖阿哥去喊八爷和八福晋回家吃饭,八爷和八福晋说等等,说天气冷要他先回去。弘晖阿哥闹着要等,八福晋气得拧他耳朵,他发现八福晋的手冷,八贝勒的手也冷,心疼了。命令侍卫们点起来篝火,正跳着唱着那。”

康熙咳咳咳好几声。

看一眼胤祥和胤禟惊喜的模样,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弘晖的顽皮,更乐了。

太子蓦然大喝一声:“刑部门口,如此欢闹,成何体统?”

康熙笑着摆摆手:“天气冷,这么多人等着,热闹热闹才好。”他的身体再次放松下来,问道:“你们八爷和八福晋还没用饭?这么冷的天,弘晖去了,穿的衣服多吗?”

“回皇上,八贝勒和八福晋没有用饭。”梁九功的脸上笑容加大:“皇上,弘晖阿哥穿的多着那,严严实实的,只露出来两个眼睛。脸上戴着白猫面具,头上还有两只猫耳朵,全身都毛茸茸的,在八贝勒身边跳舞那,那跳的,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可惜奴才没有亲自跑一趟。”梁九功很是遗憾的语气,说的康熙哈哈哈哈大笑:“下次要他进宫,戴着看看。”

梁九功惊喜:“皇上,那面具,据说就是过春节的时候戴着玩得那。奴才派去的人问了,为什么戴面具,弘晖阿哥说,他不能给人看到脸,下次和皇上一起微服私访,不能给人认出来。”

康熙痛快大笑。

“这小子!还有下次?”康熙真乐呵了,笑逐颜开。转头看向胤祥和胤禵:“你们跟托合齐、蒋廷锡走一趟,去宣朕的旨意,恩准刑部的判决。”

久旱逢甘霖!

“儿子替八哥感谢汗阿玛!”反应过来胤祥和胤禵生怕康熙反悔,麻利地行礼,拉着托合齐、蒋廷锡爬起来。那两个人还跪着都没反应过来,差点摔倒在地上。

“快点快点。”兄弟两个催着,扶着两个大臣站起来,按住他们给康熙行礼,拽着就跑。

康熙:“……”

“朕这是几辈子的债!”康熙气得一张老龙脸黑沉沉的。他已经反应过来,刚听弘晖的趣事儿心神放松,是上了老四的当了!

梁九功已经机灵地紧跟着两位阿哥跑出来了,此时此刻,暖阁里只有康熙和太子两个人。

太子直勾勾地看着老父亲,白白的跟白纸一样的脸,摇摇欲坠的身体,含泪的眼睛,宛若地狱的鬼魂一般。

“汗阿玛!”他呼唤一声,宛若穿越时空,呼唤二十年前的老父亲,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康熙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康熙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刑部的判决?您明明知道,那份判决,于我,于那个孩子,是一份屈辱的宣判。”

康熙坐正身体,极力要自己正视自己亲手养大的太子,疼爱深入骨髓粘着血肉的父子之情。

“为什么?”太子又问一声,因为康熙沉默的目光,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太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窗帘门帘轻摇动,软绵绵的“噗”一声,又是一声。

“朕认为,蒋廷锡说的已经够明白。朕很欣慰,自己在天下人的眼里,不是‘教子无方’的昏君。”康熙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

太子心神一震,猛然间反应过来,老父亲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啊。太子焦急地呼唤一声:“汗阿玛,您快要人去追他们。汗阿玛,那个孩子是儿子的,是儿子的!”太子急得冲上去,双手用力地扶着老父亲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汗阿玛,您快要人去追他们回来!”

四贝勒府上,前书房永佑殿,隆科多和年羹尧沿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奢华,靠墙两排大书架上书籍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两个人心下暗自掂掇,人说四爷最惫懒最讲边幅,果然内里乾坤收拾得齐整,因见屋里蜡烛四盏,明黄的灯光下,四爷正陪着四个格格散坐厚厚的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拼图。便都没说话,只站在一旁观看。

等到四福晋前来催着,嬷嬷们抱着孩子们都离开了,隆科多上前一步忍不住问道:“四爷,弘晖阿哥去了有一个时辰了,我去看看?”

四爷起身,趿鞋子缓走几步,站在窗边推开窗屉朝外看。

梅花盛开,花影重重。厚厚的雪没有融化的痕迹,在月光星光下闪着银光。十一月下旬的月亮,月光染上了梅香,分外动人,也染上了雪的清冷,银碗盛雪一般。

他专注地看着,温然含笑,眉目澹澹,人比月光清冷,比梅花孤傲,如积雪凝厚。

年羹尧看得一个晃神,情不自禁地越加着急:“四爷,属下去宫里看看。”

“都不要去。”四爷的目光还落在月亮上,弯弯的月牙儿,像开放在幽蓝的夜空中的菊花瓣,悄悄从六角亭的檐处爬出来,把倒影投入湖水中。清隽的眉眼间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懒怠:“安心等着。”

太子一定会去找老父亲,甚至说出来那个孩子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