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哥和四阿哥的大婚诸事完备,宫里头张灯结彩,红布披挂,煞是喜庆。太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将婚事办好,看着这幅画面,却是难免在心里酸了酸。
这一天傍晚,四爷在承乾宫请安,一进门就听到里头的欢笑声,不由地露出来微笑。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九公主呜哇叫着朝外跑,一头撞在自己身上,她还迷迷糊糊的。
四爷一把抱住了,给皇贵妃请安行礼。皇贵妃还是一脸笑儿,甚至因为看他来了笑容更大。
“快起来,刚在说你那,这小丫头不服气,要跑去找你问去。”
四爷给九公主整理头上乱掉的宫花,哄着道:“九妹妹要问什么?”
九公主一头扑到他怀里撅着小嘴巴。八公主抢着回答:“四哥,皇额涅说四哥小的时候拿着火铳去内务府,九公主不信,说她四哥最是好哥哥。”
说着话,八公主“咯咯咯”笑个不停。
九公主在四哥怀里底气十足,一抬头红着脸大喊:“四哥就是好哥哥,四哥才不会拿火铳吓唬宫人。”
四爷转头看一眼皇贵妃。皇贵妃捏着一个话梅在嘴里,拿眼撇着儿子笑。
四爷只能板正九公主的小脸,对上她四五岁天真无邪的漂亮杏眼,瞅着里头自己的两个小人影儿,轻轻地解释:
“承乾宫的宫人都听话,内务府的人也敬着。可是这个宫里头,不是各个主子都这样衣食无忧。有不长眼的人要暗地里欺负一一,四哥要不要护着啊?”
“……要。”
“比如你有两个苹果,其他人要,你不给,其他人要动手,你要不要动手啊?”
九公主淡淡的眉毛纠结成小麻花儿。
“四哥,我有两个苹果,皇额涅要不给,八姐姐要也不给,四哥和我一人一个。”
得嘞!
一句话,将她亲娘和亲姐姐都得罪了!
“九妹!”伴随着八公主的一声怒吼,四爷赶紧抱着九妹妹站起来,左右躲开八公主的小拳头,大喊着:“四哥给九妹妹四个苹果,我们一人一个。”
九公主在四哥怀里一点不怕,听了四哥的话眼睛一亮,欢喜鼓掌:“四哥最好,四哥是最好的哥哥。”
好吧,一番教育,反而证明了九公主的言论。偏殿里一时气氛古怪,谁都没想到,九公主在皇贵妃的精心教养下,会长成这样单纯善良的性格。
四爷两只胳膊抱着糯糯软软的小团子妹妹,对上皇贵妃和八公主一模一样无奈的笑儿,再看看怀里九公主因为亲人奇怪的反应,吓得无辜懵懂的眼神儿,亲亲她的小额头,夸夸道:“九妹最勇敢的孩子,是不是?”
“是!”九公主脸上亮了起来,一转头,对着皇额涅和八姐姐挥舞小拳头。再一回头,对上四哥骄傲地笑。
四爷乐得宠着小妹妹,开心地跟她玩举高高:“四哥最喜欢九妹妹了。”
“小九最喜欢四哥!”
九公主欢快的声音回荡在承乾宫。
拉着四哥的马蹄袖摇晃着撒娇:“四哥,皇额涅每天用好多胭脂擦脸,四哥,我也要。”
“等你长大。”
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了一会儿,灵机一动:“那四哥长大了,我问皇额涅要,给四哥用。”
“……四哥长得白,不用胭脂。”
“四哥比皇额涅白,四哥皮肤好。那四哥你今天练武了吗?”小家伙关心人的架势很是真诚到位。
“练习了。妹妹再过一段时间也练习。”
“四哥,我不喜欢。四哥,你练武累了不要抱着妹妹,妹妹去给你端补品。”
小孩子颠颠地跑进跑出的,头上的宫花跟着一蹦一跳,给四哥端补品,小拳头有模有样地给四哥捶肩膀,还知道问:“四哥,十三弟走了好几天了,你想得慌啊,小九陪你啊。”
四爷哭笑不得,只能点头:“谢谢九妹妹。”
“嗯嗯。我知道想念人的滋味儿最难熬了,我一定陪着四哥。”
小大人的模样儿,脑袋一点一点的,乌溜溜的眼珠子笑盈盈着“我是好妹妹”。
八公主捂嘴笑,皇贵妃忍不住了,肩膀一耷拉,苦着脸道:“哎吆,我今天看账本,这肩膀又酸了。”眼睛瞄着小九。
九公主:“皇额涅您等等,小九给四哥先捶肩膀。”
皇贵妃龇牙咧嘴,恨不得拖她过来啪啪三巴掌。
八公主在一边已经笑的浑身都抖,猛地冲出去屋子放声大笑。
四爷迎着皇贵妃的瞪眼,那真是在火烤上“享受”九妹妹的关心,脸上对九妹妹感激地笑,背后对皇贵妃不停地打手势讨饶。
皇贵妃听着八公主的笑声,瞧着面前相亲相爱的两个孩子,“噗嗤”一声,笑的春花烂漫。
两个公主手牵手去洗漱休息,皇贵妃挥手要宫人都退下,和儿子对坐。
面容一肃,问他:“你大嫂有孕了,毓庆宫的李佳氏侧妃有孕了,你有什么想法?”
四爷摇头:“皇额涅,乌拉那拉氏将将十岁,儿子认为养好身体最重要。儿子等乌拉那拉氏到十八岁。”
皇贵妃满意地点头。
“她母亲去得早,现在的继母,听说也是性子厉害的,她能在继母手下不委屈自己,证明心性能力都够。但估计身体没有顾得上保养。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等嫁进来后就给好好养着,”凤目一凛,有点不甘心,又有点骄傲。“你既然选了这门亲事,皇额涅自然支持你。只是这样一来,侧福晋的人选有点为难。”
“高了,乌拉那拉氏压不住。低了,……白白站着一个侧福晋的位子。”
四爷因为皇贵妃的关心微笑:“皇额涅,儿子暂时不要侧福晋。等福晋有了孩子再看。”
皇贵妃目光悠悠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一低头,眨去眼里的湿润,却是眼泪汹涌而下,她克制着眼泪越多,手帕捂着脸,哭哭笑笑的道:“我儿子要尊重福晋,不重女色,不依靠外家,我高兴还来不及那,我哭什么。不用多操心我正好轻松。”
“皇额涅,您放心,儿子一定会好好的。”四爷起身在水盆里绞了一块毛巾,双手递给母亲。
皇贵妃的泪水小河一般,哭得更是心酸。
皇上是一个心里只有大清多情且薄情的,可她却又一个好儿子,她的儿子知道顾着女子的身体,当福晋是妻子是亲人护着,她该高兴啊,可她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有关于朝政、家事等等问题,太子和四弟在处理的时候,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往往都会听四弟的。总觉得四弟身上有一种力量,要他莫名地,不知道怎么的,就照办了。
礼部送来两个阿哥的大婚流程单子,太子欣喜于自己的四弟要大婚了,好似补偿自己一直不能进行的大婚一般,可劲儿地给添加物事,聘礼都有规定,不能超过大阿哥和三阿哥,但太子有其他办法啊,他才不管大哥和三弟会不会生气。
可是,就在康熙快要回来,所有人都等着办喜事的时候,太子收到索额图要对四弟的婚礼动手脚,气得他大骂索额图一顿,一夜没睡。
四弟看着万事佛爷一般懒怠什么不问,但太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瞒不过四弟。
太子专门找四弟详谈。
哥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上午,尽情地跑马西山,站在山顶,迎着呼啸的山风,俯视下面的一马平川,锦绣江山,一抒胸臆。在潭拓寺里听大和尚讲解佛法,后山的龙潭边,哥俩偷得浮生半日闲,听水声风声太阳声,闻着花香。
太子有力而修长的身躯慵懒地依靠在破旧的竹椅子上,好似那是毓庆宫的太子宝座,半闭着眼,享受而傲慢。
“汗阿玛回来后只是贬了索额图和佟国维,没有其他动作……一哥知道汗阿玛的为难,一哥……四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四爷从佛经里抬头,一个疑惑的眼神。
太子很执着:“四弟,一哥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来这个问题。但是,……”
他现在大概弄明白粮草的事情,可是就好像康熙不能对佟佳家下死手,他也不能对赫舍里家下死手。
他安静地等着,他莫名地相信,四弟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四爷整理手里的书本,放好玉兰花的书签,将书本放在面前的石头上,眉眼平和通达。
这个世界上的争斗,不光是臣子和臣子之间的,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还有臣子们和皇家的。臣子们趁着皇上在外打仗,有了异心,或者也不是异心,就是一点点情绪,就能要下面办事的官员们放大无数倍。
“一哥要问,弟弟大言不惭一回。董鄂·费扬古是将才,可是汗阿玛顾虑要给索额图一点事情做,要索额图跟着他,他有苦难言又不敢反对。一个大将打仗,一个相爷跟着,将军们听谁的?可是汗阿玛又要带着索额图,不能要他一直在京城闲着。打仗的时候谁都不舒坦,各个嘴皮子都溜溜的,一哥……”四爷面对太子,眼角低垂,面容慈悲。
“你要重情重义的名声,就要接受这样的糊涂。你要大刀阔斧地快意恩仇,就要承担世人的口诛笔伐。弟弟今儿也想请问一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哥要舍弃哪一样?”
四爷反问,静静地等着太子的回答。
一阵风吹来,吹动兄弟两个的常服袍脚。
太子眼皮子抖动,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白皙脸上留下两道阴影,整个人安静的呼吸都不可闻。
四爷一低头,望着这几千年兀自清澈无暇的龙潭之水,轻轻地笑。
“一哥,弟弟明白了。”
胤礽猛地站起来,他想追上去,他要拉住四弟,可他的四肢好似过于贪恋龙潭的悠闲不舍得动弹,他愣愣地立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推开破旧几千年的柴门,站在阴影交界处,太阳金光一照,刚硬挺立的轮廓耀眼而明亮。
好像一尊佛!
他想要追上去,大声叫回他,可四弟周身那股懒洋洋澄朗放旷的气息好似是炼狱之火,要他恐惧!要他胆怯!他的腿、他的腰,他近乎窒息一般动弹不得。于是他眼睁睁地,目视弟弟离开,心中不明所以地升起一股悲痛荒凉之感。
四爷胸中憋闷,一口气卡在肺里,吐不出,咽不下。悲怆难以自已。
等着等着,等了十多年,在索额图刺杀明珠的时候,没有等来他砍下索额图的胳膊,送给明珠。等着等着,如今还是舍不得索额图这个助力。
孝顺父亲、兄弟情深、才华横溢、精力过人、心思周密……数次监国人人称道,要他都开始幻想这辈子兄友弟恭一辈子,带着十三弟出海游玩。
说不清是失望、理解、心痛……哪样情绪,或者,都有?这么多年来,除了十三弟,他并没有尽全力妄想去改变谁什么,当然,他的身份地位注定无能为力。
他慢慢踱步,回来藏经阁,和老和尚打个佛礼,将书本放回书架上原来的位置。
大殿里的佛祖慈眉善目,眼角低垂静静地看着人间。无云和尚出来,默默地将他送回去的《金刚经》双手送回来,佛音浩荡。
“阿弥陀佛!施主,你已经是佛。”
四爷独自强撑着走远,在盛开怒放的木兰花树下心劲儿一松,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倚着这株千年老树,抬手挡住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