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一愣。
怔怔地望着皇太后。
皇太后一努嘴,苏茉儿嬷嬷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选出来五个帖子。
四爷只一眼,就看到最上面一张标志着高门大户的织金红花纹样。
他的眼睛半垂,长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
强大的妻族是助力,也是掣肘。他自认,凭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助力。
更何况,乌拉那拉氏,多年的夫妻情分。
四爷一抬头:“皇祖母为了胤禛操心,胤禛都明白。胤禛认为,还是素色的好。”
四阿哥的身影看不见了,苏茉儿嬷嬷望着手里的托盘,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骄傲,或者同时有之。
“……乌拉那拉家的姑娘挺好,奴婢就是不忍。”
皇太后轻轻一叹,随即一笑,竟有几分傲然:“蓝天上的雄鹰要飞翔,从来都是靠自己的翅膀。”
康熙二十八的春节来临,御史台全力弹劾明珠,铁嘴御史郭琇更是写了万言书,罗列明珠的罪名,公然在朝堂上大喊:“皇上,天下的官儿被纳兰明珠和余国柱卖完,皇上,明珠之罪罄竹难书,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皇上!”
康熙帝当然群臣的面,问郭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奏上来?”
郭琇“扑通”跪下,痛哭流涕:“皇上,人谁不怕死?臣家里备好了棺材,臣也怕死。”
这次太子压着索额图,自己这一方的任何人都不做声。满以为康熙会大发作明珠,哪知道纳兰容若早有安排,一个人人皆知的索额图身边的亲信大臣,给皇上上了折子要杀明珠,明珠还捐了家产共计三百万两银子。最终康熙决意打击纳兰一党,却只是罢黜明珠大学士之位,交给侍卫处酌情留用。
轰动朝野,震惊全国的明珠逆党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搁置下来了。明珠没了官职,住进了长子家里,含饴弄孙,过起了悠闲自在的老太爷日子,倒养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御史郭琇没死,为了避开风头,求了外任,皇上也答应了。
太子恨得在毓庆宫摔了一地的碎瓷片,从牙缝里挤出来:“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曹寅、四爷,三个人在无逸斋的菜地里,翻土撒种。
容若哪里会做这个活计?打仗的时候在马尿上翻滚都不怕的人,面对软乎乎的土地不会走路了。撒个种子慢吞吞的,恨不得数着一粒一粒的。四爷走完两趟,他一趟才半截儿。
曹寅一眼看到,毛巾朝肩膀上一甩走上前,接过来他装种子的小碗,撒着种子取笑道:“富贵花还是富贵花。”他也笑,还挺得意。
四爷瞧着他两个的模样,牙疼,扯着嗓子一喊:“苏培盛,爷的十三弟那?”
苏培盛赶紧地拿着水囊递上来,讨好地笑:“阿哥爷,十三爷在课室里背诵乘除法那,都会背到四四十四了。”
四爷:“……”
苏培盛接着夸:“爷,我们十三爷就是聪明来着,老师们都夸那。”
四爷嘴角抽抽。
曹寅和容若放声大笑,四爷深感丢人。
四爷能各种宠着他的十三弟,可他十三弟就是他十三弟,两辈子了,还是四四十四。
康熙二十九年一开始,明珠大案带给人的恐慌还没结束,内务府接连爆出来贪污大案,康熙杀的杀,抄家的抄家,整个四九城吓得噤若寒蝉,康熙狠了心,不管牵扯到谁,一个不饶,太子的奶公凌普因为之前的教训反而是干净的,升为新一任总管之一。令调内务府副总管曹寅去南京做织造,调南京织造李煦做苏州织造,朝堂外的皇家衙门从上到下换了一遍人。
凌普来给太子磕头,太子拉着他一番鼓励,感动的凌普发誓效犬马之劳。等凌普离开,太子的脸一冷。
老父亲什么意思?留下明珠,给凌普升职?
再一想想老父亲出征,自己又要留守监国,这次连一个作陪的三阿哥也没有了,本来欢欢喜喜地迎娶侧妃进门,却因为一连串的事情,要烦闷的太子拉着四弟喝闷酒。
里头吹吹打打的热闹喜庆,自己两个躲在院子角落里,算什么事儿?四爷一把抢过来太子的酒壶,恼道:“大喜的日子,你要新娘子独守空房?”
“空房怎么了?又不是太子妃。”太子嘟囔着,解下腰上的酒壶继续猛灌。
迟迟不大婚,也是太子的一个心结。这个时代讲究成家立业,没有成家,就不算是成人。可他都十六岁了。
四爷眉心一皱。
“给你一个机会,你快说,不说我走了。”马上要出征了,四爷要多和十三弟相处相处。
太子笑的比哭得还难看,人朝墙上一靠,眼睛迷茫地看着天空。
“为什么留下明珠?为什么要给凌普升职?”
四爷眯眼,看着太子。
老父亲和二哥这对父子,真真是……都念着对方,都深谙帝王之术,都觉得我对你没有私心,你却用帝王之术对我。
四爷思及自己的十三弟,倍感庆幸和幸福。
举着酒壶,灌了一口,一转身靠着墙仰头看天空,懒洋洋的姿势和语气:“老祖宗驾崩的时候,你劝说汗阿玛守孝九个月,汗阿玛生气。你是不是很委屈?你一心关心汗阿玛的身体,为什么汗阿玛要怀疑?”
太子“呵呵”地笑,眼泪无声地流。
“现在汗阿玛要出征,放心不下你,要在走之前将能做的事情都给你做好,他也是一心关心你,留下明珠,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你,给凌普升职也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怀疑?”
太子身体一僵,灌酒的动作停住,胳膊挂在半空中。
四爷一摊手:“你看,就是这样。朝堂上错综复杂,不可能完全打压下去明珠一派,他一退休,党羽们就散了。难道你要将那些跟着明珠的人都杀了?”
“二哥,你是太子,你看明珠下面的人,哪个好用,哪个有才,你收拢收拢也行。容若和曹寅都是汗阿玛的人,他们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你在担心什么?”
四爷这番话,可谓是语重心长。
太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水洗的蓝天,一脸的泪也没发觉。
良久良久,太子恍恍惚惚的一句:“四弟,你不懂。汗阿玛疼你,我妒忌。汗阿玛处罚你,我伤心,兔死狐悲。我是不是很奇怪?”
四爷静默片刻,伸手重重地拍拍太子的肩膀,面容哀戚。
“二哥,老祖宗以前就说,越是亲近,越是苛责。”
就好像老祖宗和先皇,就好像汗阿玛和你。
人人都说,太子在迎娶侧福晋后成长了不少,眉眼端正中透着沉稳,却也多了一抹闲情逸致,那抹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也似乎收敛了一些。
康熙都感叹,太子颇有些君子如玉了,他总算可以放心出征了。
前线军情不等人,喀尔喀再次发来求救,这次噶尔丹大军好似不死不休一般。裕亲王和大阿哥领着先头部队紧急出发,六部九卿里,兵部、户部、理藩院里头最是忙碌,官员们脚不沾地水顾不上喝一口。
四爷也穿上了盔甲,频频出宫和他领着的都统将军们商议行军和后勤。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小王子。
好在十三阿哥和他四哥闹着躲着,别别扭扭的,还是念着他的,知道四哥又要走了,巴巴地送来自己捡桂花做的荷包。
四爷收下荷包,瞅着他眼里含着的泪,心里一疼。
抱着他坐到躺椅上,瞧着他拧巴着脸,伸手戳戳。
“荷包四哥收下了。十三弟说说,十三弟是不是我的啊?”四爷看他耷拉着眉眼不做声,越发抱的紧了,起来恶趣味,故意逗他玩儿,戳戳他的小脸蛋儿,“你看看,这桂花树不是四哥临走的时候抱着你一起种的,嗯?”
“等桂花树再开花,四哥就回来了,陪你一起看。”
十三弟脑袋一扭,面朝桂花树,都不看他了。
瞧瞧这小样儿?四爷给他整整头上的虎头帽,惯常懒怠的眼里全是笑儿:“四哥这次走了,可不要大哭了,四哥这是去打仗建功立业那。”
“哇哇哇……”十三阿哥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还一个劲儿的在他怀里蹬着,“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一棵树就说是你的啦,哇!”
“好好好,不哭不哭啊。”宫女嬷嬷们都捂嘴笑,四爷手忙脚乱的哄着,正着急冒汗的时候,响亮的孩子哭声传来。
“哇哇哇,那是我的哥子,我的哥子。”十四阿哥大声哭着跑上前,跳着愤怒大叫:“哥你不要抱他。哥,胤禵才是你的弟弟。”
四爷脑门疼:“十三弟和十四弟都别哭别哭……”
却不防怀里的这个哭声一停,冲十四阿哥大喊:“是胤祥的锅锅,不是你的。”
四爷:“……”
但见两个弟弟怒目而视。
“我的,是我的哥子!”
“胤祥的锅锅。胤祥的!”
“哇哇……四哥你告诉十三哥你是胤禵的哥子。”
“哇哇……哥哥是胤祥的,四哥说是胤祥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