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舅舅,你和爷说一说,你和舅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四爷好奇呀,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一副要听故事的架势。
隆科多磨牙,可他确实需要倾诉一番委屈,更需要四阿哥的指点,涨红着脸道:“阿哥爷,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臣寄东西回家,一封封信件,这都有十封信了,可福晋一封也不回来……”
四爷眼睛微微发亮,等候。
隆科多伸手一蹭鼻子,眉眼纠结得来,似乎难以启齿:“……阿哥爷,每次阿玛和额涅给臣回信,都没有福晋的信。”
顿了顿,瞅着四阿哥等着听故事的模样,咬牙道:“……信件来来去去的花费时间,目前收到五封家里的信件,阿玛和额涅在信里都没有提及福晋,只说什么都好,不用担心。”
“阿哥爷你说,这不是要臣更担心吗?”隆科多气得喘着粗气,急躁不安地转圈走动着,浑然忘记了,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四爷瞧着隆科多这终于可以一抒情绪的模样,眯着眼睛。
初冬的苏州和北方不一样,细雨飘飘,这里的雨很有特色,乎而雨起,乎而雨歇,就像苏州当地柔软温和的女子。
四爷抬头,苏州织造局的老屋,一落雨,椽檐滴滴答答就如同断线的珍珠,在这柔软的天气里格外的温情脉脉。
他伸手,接住一滴雨水,看着雨滴在手心里晕染开,笑了出来。
“隆科多,汤斌说今天的江南格外的冷,可能会下雪哦。你知道江南下雪的样子?这样的老屋子,一旦落了雪,银色的厚厚的雪线与漆黑的檐线划出特別好看的弧,像空中的音乐线谱,……”也像极了后世商店橱窗里让人垂涎欲滴的奶油蛋糕。
隆科多傻眼:“阿哥爷,您说什么?什么下雪?要看雪花,当然去关外,那可是江南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燕山雪花大如席’。”
四爷对着漫天的雨丝笑着:“隆科多,传说中,江南的雪是那样的,下了一夜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西洋奶油一般的雪水便顺着椽檐往下掛,冻成一条条透明的冰棱,尖尖地利剑般森寒。一个个母亲拉着顽皮的孩子大喊:‘今早冷得结冰棍个,著丝棉棉袄吧。’吴侬软语,软化人心。”
隆科多抽抽嘴角,待要说“阿哥爷您虽然六岁,臣也知道您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咱能不装吗”不敢,瞧着四阿哥不满意的小眼神,忙作揖打千儿地讨饶:“阿哥爷,您说的对,臣一定好好地欣赏江南的雨,江南的雪。”受不住地哭道:“阿哥爷,臣在和您诉苦……”
“嗯。爷知道了。”四爷完全没当这是一回事儿。“舅妈不给你写信,你可有问过家里人原因?”
“阿哥爷,这如何问得?”隆科多震惊地张大嘴巴,似乎在震惊:“阿哥爷,这可是男儿郎的尊严!”
“哦”四爷看一眼隆科多,这辈子估计是学不会软和一点了,也好。四爷朝躺椅上一趟,慢悠悠地摇着,隆科多机灵地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奶汤,双手端给四阿哥,笑容谄媚:“阿哥爷您慢用着。”
“嗯。”四爷用着香喷喷的奶汤,江南人不用牛奶,这是康熙决定带着四阿哥南下后,特意吩咐养的奶牛。四爷细细地体会老父亲的一颗爱子之心,用了一碗奶汤,眼睛鼻子肠胃浑身里外都满足了,隆科多赶紧地接过来空碗,端着茶杯拿着毛巾仔细地照顾着漱口擦手。
四爷满意了。
“隆科多舅舅啊,爷认为啊,你做到了你该做的,其他的,就是无愧于心。至于舅妈不给您写信,……你到了苏州,可有和往常一样寄礼物回北京?”
“臣还要寄?”隆科多鼓着脸横着眉头大不乐意,愤怒道:“阿哥爷,臣不要寄了。”
四爷抬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现在踢你一脚,抵得过将来踢你二十脚。爷问你,你写信给你福晋,为什么是你阿玛和额涅回信?你当真不知道?”
隆科多挠头,苦着脸,气急败坏的,随即耷拉着脸:“臣猜测福晋是胆子小,不敢回信。阿哥爷您说这气人不?哪有这样胆小的人那?”
“一样米养千样人。这就是妙处了。爷现在不管什么原因,你将你自己该做的做好,其二,”发现隆科多要噘嘴,一瞪眼,等他乖了,继续道:“其二嘛,既然有可能是舅妈胆小,不知道你突然改变为了哪般,不写信来,你就在信里更关心舅妈,问问她,嗯,仆人听话吗?婆媳矛盾,姑嫂矛盾……有没有?拿出来你的关心。”
四爷瞅着他目瞪口呆的蠢样子,皱巴小眉头:“爷都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女子嫁人后,不都是这些事情?”
隆科多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声音:“阿哥爷,臣不知道,臣奇怪,您,您怎么知道的?谁和您碎嘴说这些破事儿?”隆科多眼冒杀气,动了真怒:“阿哥爷,这都是女子们之间的事情,我们是男儿郎,办大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们。”
“哼!”四爷斜视他一眼:“爷知道,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男儿郎志在大事不假。可一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眉眼严厉,懒怠的胖脸上挂着一抹训斥。
隆科多吓得一个哆嗦,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怕四阿哥怕的要命,当即求饶:“阿哥爷,您别生气,您说怎么做,臣就怎么做。”
脸白生生的,可见是真怕了。四爷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老祖宗教导爷,将来爷的福晋是一家主母,打理家务,统管家产,教养子女,一大家子的风气素养,都在福晋的身上。爷要敬着,要教导着,要帮着,就算她没有子女,她也是主母,明白?”
“明白明白。”隆科多吓得点头如捣蒜。这次是不明白也必须明白了。“阿哥爷,臣知道,福晋关系到臣的差事升职子女后人,臣一定好好地教导她,敬着他,帮着她,她没有孩子也不妨碍她的地位。”
“这才对了。大家女儿,性格再懦弱也是教养极好,汗阿玛给你指婚,一定也是有考虑你的性格喜好的,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不喜欢?”
隆科多一愣,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弯着腰,张着嘴,似乎进入贤者模式。
四爷不搭理他的猪头样子,吩咐苏培盛拿来宣纸和颜料盒,在茶桌上开始作画儿。
好一会儿,就听“啪”的一声巨响,隆科多拍着大腿惊喜地欢呼:“阿哥爷,臣明白了。之前那容若娶媳妇,也是不喜欢,后来喜欢的,现在还念念不忘。”抓住四爷的胳膊忘情地喊着,眼睛亮亮的:“阿哥爷,我们皇上识人方面最是准的,赫舍里家好几个姑娘,为什么单单选了一个这么弱的?一定有道理的。”
“……”无言以对的四爷,给他一枚淡淡嫌弃的小眼神,要他自己体会。
果然隆科多懊恼地一拍脑袋,感叹着:“阿哥爷,之前容若和臣说,要珍惜,臣沉浸在伤心里,光耳朵听了,压根没听懂。哎呀,怪不得皇上也训斥臣家事不平,闹得四九城家家户户都知道。臣这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了啊。”
四爷专心画画儿,继续深沉。
隆科多着急地转圈圈,双手一击掌,越发沮丧。
“阿哥爷,臣上次在书信里说了,到了苏州买一些苏绣寄回去,给她们做衣服穿。臣都给忘记了。”
四爷倒出来几样颜料兑着自己想要的颜色,头也不抬地嫌弃:“那还不快去?”
“哎哎哎。臣马上去。”隆科多抬脚就要朝外冲。
四爷:“打伞。”
“哎哎哎。”隆科多又跑回来,搓着手一脸感动地笑:“臣谢阿哥爷的关心,这点小雨臣不怕。但阿哥爷关心,臣就打伞。”
苏培盛提着一把油纸伞递给他,牙疼的眼神。他还是欢喜地笑。
苏培盛等隆科多打伞的身影看不见了,窥着阿哥爷的表情,小声说道:“阿哥爷,奴才有点想头……”
“说。”
“隆科多福晋不写信来,可能是因为隆科多侍卫突然的变化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应对。也可能是,有人告诉她,不要回信。奴才猜测啊,还可能有人在隆科多福晋面前说三道四的,说可能是隆科多在外头胡来犯了错儿,才心虚写信的。”
四爷一抬头,看了苏培盛一眼,笑道:“行啊,苏培盛,这你都想得出来?”
“嘿嘿。”苏培盛搓着手笑,一脸显摆的谦虚:“阿哥爷,您是不知道,隆科多福晋这样弱的性格,身边一定有强势的人压着,可能是奶嬷嬷,也可能是她的母亲,或者哪个姐妹,一个贴身丫鬟也有可能。这呀,都是奴才常见的。”
四爷点头。这个舅妈在他的印象中,最深刻的优点是坚韧,受了那么多磋磨,始终留着一口气活着,活到儿子长成办差,替她告到大理寺。
“性格弱的人,往往最有韧性。这就是诗歌里说的,‘蒲草韧如丝’了。不知道隆科多舅舅这块顽石能不能开窍了,接替这个人的强势位置了。”
“一定能的。”苏培盛很有自信,与有荣焉的模样:“隆科多侍卫有阿哥爷的提点,要是做不来,奴才都觉得不可思议。”
四爷微笑,毛笔蘸着颜料,在宣纸上画出来一片一片的“奶油蛋糕”,银色的厚厚的,按照节拍在天空中欢快地跳着舞蹈。
苏培盛因为阿哥爷眉眼间的那抹笑儿,不由自主地探头一看,看得愣了眼。
等四爷画完这幅画儿,提笔写上“甲子年冬苏州听雨思雪”,掏出来腰上荷包里的私人印章,蘸着印泥轻轻地盖印,唤一声“苏培盛去拿着画儿去晾着”,没有回答,一抬头,发现他居然看着画儿哭了。
哭得一脸泪,和外头的雨水一般。
四爷看看苏培盛下雨一般的眼泪,入了魔障的模样,再看这其实很是喜庆的一副画儿,忒是纳闷儿。
傍晚,康熙一群人打着伞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幅听雨思雪的画儿,心里一震。
“这是你的画的?胤禛?”康熙面容严肃到冷漠。
“儿子画的。”四爷迷糊,“汤斌说今年江南冷,很可能会有大雪。”
康熙脸上的表情缓一缓:儿子不是看了什么邪书,而是听汤斌随意说了一句,就画了这么一幅画出来,这要他放心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随即又迁怒汤斌,一转身,对身后的汤斌瞪眼:
“确定今年四阿哥能在江南看到雪?看不到看朕怎么罚你。”
汤斌光看了那画儿的色调,已经心里涌出阵阵悲伤,听了这话,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泪水,认错道:“皇上,是臣多嘴。”一转头,对上四阿哥疑惑的眼睛,动动嘴巴,艰难地说道:“阿哥爷,都是臣胡说那。江南的雪不好看,稀稀拉拉的,还是北方的大雪好看。”
四爷挥挥手,不乐意:“汗阿玛莫要骂汤斌,江南的雪儿子要看,江北的雪也要看。儿子记得那年跟着汗阿玛在黑龙江、长白山的大雪,儿子还要去看。”
康熙勉强笑道:“好,等朕再带着你去盛京走一趟,要你看个够。”目光落在画儿上,脱口而出:“本来是要画画儿展示一番,既然如此,这幅画朕收着了。胤禛再画一副,就‘冬夜喜雨’。”
“汗阿玛拿着儿子的画儿,是去展示的?”四爷瞪大了眼睛,控诉康熙的压榨行为。
康熙卷着裱糊好的画儿,乐呵呵地笑:“江南文风鼎盛,容若诗词好,不擅长画画,其他的几个画画好点儿,都不如你突出,不拿你的展示拿谁的?”
“儿子要工钱!”四爷抱着康熙的胳膊耍赖,“儿子打听到黄履庄在苏州,儿子的三千两银子花完了。”
康熙叫他闹得差点站不稳,气恼道:“一个不好好读书一心做匠人的年轻人,也值得你牵挂?”
“汗阿玛不讲道理,儿子在扬州看到黄履庄做的木头自动小狗,汗阿玛还夸来着。”
“好要黄履庄去北京给你做木头小狗狗。朕可告诉你啊,黄履庄这样的倔人,你给银子是没有用的,你要动脑袋。”
四爷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讨好地抱住汗阿玛的胳膊撒娇:“儿子请汗阿玛指点。”
康熙将画儿给梁九功,拖着无赖的胖儿子转身,对汤斌等江苏大臣们笑道:“看看你们的四阿哥,忒是顽皮厚脸皮。”
众人:“!!”四爷:“!!”四爷因为众人不敢笑实则可劲儿笑的模样儿,气得索性不要脸皮地抱着他摇晃闹腾:“汗阿玛汗阿玛”
康熙这个时候还是看不起黄履庄一个小匠人的,只笑着:“这样的小事也要朕动脑袋?汤斌,你教教我们的四阿哥怎么和匠人们打交道,可别闹得和在扬州一样,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四爷决定不搭理康熙了,一转头,冲汤斌道:“汤斌,你给爷办了,办不了,等你娶儿媳妇,爷要汗阿玛和太子二哥不借你银子。”
大清官·家徒四壁·汤斌真着急了:“阿哥爷哎,臣一定办好这差事。臣家里娶儿媳妇,急需聘礼啊。”
“哼!办好了,求求爷,爷给你银子,你就不用借。爷有银子,老祖宗、皇祖母、皇额涅、额涅都给了爷一张大银票。”顿了顿,咬牙道:“虽然都在汗阿玛的身上,但也有大事可以动用的哦。”
康熙扑棱他的光脑门,无奈宠溺地笑。
众人都看着四阿哥笑不可仰。汤斌更是哭笑不得,却也真心觉得,如果能用功劳换银子,那真比和皇上借银子强百倍啊,无他,就凭他的清廉能力,再干十年巡抚也还不起那银子。
“阿哥爷,您不知道,江南这边的厚嫁厚娶之风,哎,臣准备好的五千两银子不够了,还需要五千两。阿哥爷,臣一定给您将事情办好了。臣不敢要五千两,两千两就成。”
四爷:“……”
康熙心疼自己的大清官,对胖儿子点头:“你在江苏这几天,但凡有事情,就找汤斌,看他能不能办好喽。”一转头,忒是无力吐糟的表情:“这小子的银子都在朕这里,他呀,实际上比朕还富裕,只是年龄小,太皇太后说,等他长大到十五岁,再要他自己管着。”
四爷骄傲地一抬下巴:“两千两是什么?办好了,两万两,爷给你。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