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牙疼,掏出来怀表看看时间,快到午时了,和身边的文人道:“彭先生,时间到了,我们一起用点。店小二,上你家最拿手的涮锅子,切最好的肚尖来,孩子们吃的。”
“好嘞。客官稍等。”店小二欢声答应着,麻利地送上来碗筷摆上。
兄弟四个按照次序,连带大孩子张廷玉。太子好奇地问:“阿玛,这是什么,四弟不能吃?这坛子里是什么?”
三阿哥连忙解释:“二哥,这是冻海棠,小孩子肠胃弱,不好吃。坛子里是鬼子姜,一般是早上搭配白粥喝。”
太子点点头,宫里头也吃腌制的东西,但康熙认为他们年龄小不能吃,只敢尝一尝,倒不知道民间的人居然白粥搭配姜,这么简单?
四爷凑到桌子上的小碟子前闻一闻,夸道:“闻着新鲜,腌制的好。哪里来的?”
三阿哥立即从兜里掏出来自己买的书:“你看,我淘到一本《水浒传》,店主送的。”
“真是前朝手抄的《水浒传》。”四爷拿在手里翻了一页,还给三哥,赞道:“大哥、三哥大才。阿玛、大哥、三哥、二哥和我淘换到一个人,你们看。”
康熙刚就注意到这个大孩子,当下笑道:“小子浑说。还不快介绍你的小伙伴认识?”又对陌生孩子亲切地笑:“别拘束。也别搭理小四胖这顽皮的,只管坐着说话儿。你父母要你回家用饭,你就说在这里用了。”
年仅十二岁的张廷玉,自负比其他同龄孩子都聪明,又生在大家族打小儿见识的都是大人物,可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不对劲,面容拘谨,站起来恭敬地回答:“回老爷问话,小子姓张,名廷玉,字衡臣。老家桐城人。”
康熙一愣,瞅着他长相上和张英几分的相似,看向太子。
太子微笑着点点头。
康熙乐了:“坐下来说话,不要多礼。原来是桐城张家的小子。哈哈哈,可见是有缘分。”
四爷嘴里“咯嘣咯嘣”用着花生米,笑道:“阿玛,有缘分还不浅啊。”
“是不浅。”康熙笑道,一转头,和儿子们介绍:“这位老先生乃是彭先生,彭鹏,字奋斯,又字古愚,号九峰,福建莆田小横塘人。”
太子眼睛一亮:“可是在康熙十三年,三藩叛乱,据闽的耿精忠欲揽其为官,有一位彭先生托病不就,乃至以利锥刺破牙龈佯作吐血坚拒,誓不与叛贼为伍。还曾在莆田大力倡修木兰陂水利工程,设粥厂济民,支持兴教办学的彭先生?”
彭老先生笑容谦虚,是真的谦虚:“不敢当公子的夸奖。为子民者做一点该做的事情。”
太子目露赞赏:“久闻彭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大阿哥、三阿哥、张廷玉,都敬服地看着他:一介举人,有这份胆识和气魄,可谓是操守过人。
四爷早就发现了他,一个举人最后做到一省巡抚大员,大清鼎鼎有名的清官之一彭鹏。不惧宦海凶险,几遭贬绌,仍坚贞不屈,知难不退,奋力抗争,最后倒在任上,要汗阿玛一想起来就悔恨不已。
店小二端来水盆,四爷净手擦干净,一眨眼:“阿玛,您帮一帮彭老先生。彭老先生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官,大清的其他官儿岂不是要羞羞脸?阿玛,彭老先生这样的人要是做官,一定是清官、能臣,可惜啊,一定会被人天天弹劾告状。”
康熙正在洗手,闻言气得脸皮一僵,怒道:“胡说八道。”一转头,安慰道:“彭老先生别听他小子无知的戏言。我们大清如今百废待兴,就是要先生这样的人整治一番。”
哪知道彭老先生叹气:“多谢金公子安慰。四公子说的是真话。我的性格得罪人我知道,一辈子都快五十年了,改不了了。我本来都要放弃了,从顺治十三年到现在,就是考不中会试,只能做一个举人,又不甘心做一个小史。……姚巡抚临终前推荐我来考今年的博学鸿儒科,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尽心吧。”
四爷一瞪眼一拍桌子:“彭老先生,您这样的大才考不中会试,那是会试的错儿。我知道,有的人有大才,就是不会考试。”一扭头,义愤填膺:“阿玛,您说对不对?阿玛,您明儿给皇上大老爷上折子,就说要整治科举考试,怎么能把有才之人拒之门外那?大大的不妥!”
一桌子的人都愣了。
周围偷听的人也都愣住了。
康熙伸手指着他,手抖心肝儿也抖,一抬头看见店小二端着铜锅子来,一闭眼对三个儿子气道:“照顾他用饭。”可别说话了。
四爷气恼地哼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儿子也是民。”
太子抓起来一把蚕豆塞他嘴巴里:“饿了快吃。”
“哼!”四爷大口吃饭,大口吃菜,三个哥哥顾不上自己吃,全程照顾他,给他涮菜,给他倒茶,力求他没有嘴巴说话。
康熙一抹脸,这是亲儿子,亲儿子,使劲告诉自己这是亲儿子,可还是好想把他塞回娘胎有没有。
店小二送上来温好的黄酒,康熙和彭老先生碰了一杯,面带赔礼的笑:“老先生切莫听他小儿之言……”发现彭老先生抖着唇,眼里有泪,轻轻地一叹。
今年是大比之年,参加博学鸿儒科的文人们,参加会试的举子们,早早地来到北京。因为朝廷收复小琉球,进一步确立朝廷正统地位,今年地方的乡试、府试都比往年人多。康熙本来很高兴的,可是胖儿子这么一搅合,他又情绪低落。
在西山看雪的时候,站在山顶吃着山风眼望冬雪初霁,琼树瑶峰,空阔无际,极为开朗。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斜一眼净添乱的胖儿子:“……小四胖说说,这‘积雪’、‘晴雪’、‘霁雪’哪个好?”
四爷“乖觉”地摇头晃脑:“凝华积素,千岩万壑,宛然图画的美好景色。红霞映雪,青石玉琼,一派银装素裹,倍极壮丽。初名‘西山积雪’,元朝改为‘西山晴雪’。明朝改称‘西山霁雪’,儿子认为,它就是雪啊,阿玛,直接叫西山雪吧。”
“小子无知。”康熙转头问其他三个儿子:“你们说说。”
太子是真的乖觉,小心翼翼地应对:“阿玛,不若,‘西山霁雪’?居庸关的‘居庸叠翠’是夏景,中海的‘太液金风抽丰’是秋景,香山的‘西山雪’是冬景。‘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积雪直白,晴雪更富有诗情画意,霁雪最美。”
大阿哥难得一次附和太子,和三阿哥一起重重点头。一人一个肩膀,护着四弟站到后头。
四爷:“……”
康熙眼一眯:“老四,你去写两个字,要人竖个碑。”
四爷鼓着脸唱喏:“儿子遵命阿玛您稍等”吓得大阿哥和三阿哥拉着他就跑下山。
四爷大喊:“跑不了。累。”
大阿哥和三阿哥一人架他一只胳膊,算是扛着他下山。
康熙运气运气再运气,脸黑如墨。
山风呼啸,站在山顶遥望下面,要人凭空生出无限豪情壮志。太子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阿玛,四弟年龄小,不知道事情轻重。……儿子认为,彭老先生若是为官,确实需要格外护着。”
“道理是这样。可是天下初定,朝廷里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我问你,彭老先生一旦做官,万一他耿直的性格得罪了朝廷大员,朝廷该怎么做?广东巡抚的贪污大案,至今刑部还在拖延,官官相护!”
“……”
“内务府的行事越发嚣张,如果内务府下去地方,要银子要到他的面前,他不给,一封折子送上来,朝廷要怎么做?”
太子抿唇。
“小四胖说的对的。”康熙却是更深地叹气,“选择用哪家文化治国,我也犹豫。理学、心学、基督学、佛学、道学、法学……可最终还是在明面上选了理学。理学末路,大清需要新的学说,顾炎武、黄宗羲在江南倡导朴素治学,却终是不成气候,你可知道原因?科举已经不能满足朝廷选才、更不能满足人才施展才华,我们可有更好的办法?要天下子民接受的方法?”
太子沉默。
康熙沉默。
玉嵯峨、高耸神京,峭壁排银,叠石飞琼。地展雄藩,天开图画,户列围屏。分曙色流云有影,冻晴光老树无声。醉眼空惊,樵子归来,蓑笠青青。
傍晚康熙领着儿子们在潭拓寺用素斋,饭后和老和尚们谈论佛法,古寺暮鼓声声,松林涛涛,要他不由地理解先贤们都因为世事艰难,归隐田园的心思。
前有拓树,后有龙潭。四爷吃饱喝足懒得弹,躺在龙潭边的摇椅上眯着眼睛,听着风声。身边一个胖和尚在坐禅,突然睁眼环顾四周,缓缓说出一句谐语:“削发辞家静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之后拿起手边戒尺拍打了几下石头,声音居然像是撞钟时候发出的声音,清越有力。
四爷闭着眼睛悠悠哉:“殿宇巍峨、庭院清幽,楼、阁、亭、斋景色超凡,古树名木、鲜花翠竹遍布寺中,假山叠翠、曲水流觞相映成趣,红墙碧瓦、飞檐翘角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殿堂整齐、庄严宏伟,赞曰:气摄太行半,地辟幽州先。传说先有潭拓寺,再有北京城。活佛如此大的野心,也敢说‘静六尘’?”
胖和尚·无云和尚长长地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啊,是老衲阻止西山十八寺庙万钟齐鸣,求佛祖金身莫要显灵。”
四爷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些老和尚们还是有点门道的。
难道是看出来朕是重生的?
四爷脸一肃,举起右手腕:“阿弥陀佛。爷打小跟着家里的老祖宗学习佛法,日日佩戴此菩提佛珠,日省吾身,感念佛祖保佑。”
无云和尚咧着嘴巴笑了:“阿弥陀佛。双龙齐至,乃佛门之福气也。”
四爷捂着心肝儿,稳住稳住,冷笑一声:“大和尚,阿玛已经给你们亲笔题字了,还要怎么样?不若爷把你们送到大西北,对着沙俄大毛熊念佛经?”
“阿弥陀佛。”无云和尚再打一声佛号,面容肃穆端正:“施主杀心重。佛祖有不明王化身,然不是以杀止杀。施主,您已经是佛了啊,不到万不得已,万请莫要犯下杀戒。”
大和尚不知道何时离开了,悠长叹息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康熙、太子、大阿哥、三阿哥都在参观寺庙,这里只有他自己,可四爷仿佛看见,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他静静地望着夕阳下的寺庙,山林,龙潭,风声、水声……心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曾经的康熙二十九年,噶尔丹将军队推进到离北京只有几百里的乌兰布通,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康熙染病高烧不退,大臣跪恳康熙回銮静养,但康熙抱病在前线指挥,坚持不退,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第一次和将士们一起,用火铳,用刀,用箭,用各种方法杀人。
四爷胖脸上一抹懒懒的冷笑。生死存亡之际,什么佛学道学人鬼佛都是狗屁。
他伸手,看着手上练习弓马骑射留下的一道道茧子,这辈子他的功夫更好,他跟着老师们苦学兵法,他会杀更多的人。
日暮时分,康熙带着他们回宫。
无云和尚目送渐行渐远的父子五个,眼里有泪有慈悲,似乎是不忍再看,他闭上了眼睛。
回来紫禁城,刚到自己的院子门口,就看到六道小小的身影趴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看见他们来了,扭着屁股齐齐朝他们跑来。
“四哥、四哥,妞妞的礼物。”六公主跑在第一个,兴奋地大喊。
三公主要护着年幼的弟弟跑得慢,弟弟们大喊:“四哥四哥要礼物。”六阿哥喊得要哭出来:“等一天啊等一天。四哥玩一天。”
四爷空出来双手,展示给他们看:“哇,四哥忘记了。”还转个身给看看,“瞅瞅,瞅瞅,四哥没有骗你们吧,下次的哈。下次汗阿玛带四哥出门玩。”
弟弟们憋着嘴巴“哇”的一声:“四哥玩得忘记弟弟们了。”
六公主不信,在他身边跳着翻着袖子荷包,囔囔着:“礼物是不是在侍卫们手里?四哥说好了带外头的吃食玩乐,四哥不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