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端午快乐

那样小气冷酷刻薄的雍正,谁能想到他也有大度记恩的一面?八爷趴在桌子上,瞅着四哥的宋荦款东坡笠屐图砚,笑一笑。

乾清宫里,康熙高居座上,顾八代恭恭敬敬跪在下手,双手捧着四阿哥的功课本子,康熙叫了起,梁九功接过来功课本子送上来,康熙一边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起来,一面思考着四阿哥的教育问题,翻着翻着,龙脸上逐渐认真起来,现出几分惊喜颜色,眼里浮现一抹担忧,不过也很快敛去了。

“就初学而言,字还尚可。”

“皇上,臣以为,并非尚可,四阿哥于书法一道极有天赋,握笔稚嫩,但风骨精神气却俱在了的,可不知为何,阿哥爷自己倒像是很不满意。”顾八代并非要给四阿哥说话,而是他性格耿直,直接将康熙的话顶了回去。

“哦?”康熙当然知道胖儿子的天赋,但他面对儿子的灵慧越是骄傲欢喜,越是担忧恐惧。可他的心思岂能和一个臣子言说?脸上淡淡的,似乎是要停止这个话题。

但顾八代不是索额图这样的人,他完全领悟不到皇上的心思,尽职尽责地汇报学生的学习情况。

“皇上,……阿哥爷每每写完字总是口中念叨着还用手捂着脸,嗯……臣也不甚清楚,似是有羞惭意。”顾八代语气疑惑。

康熙眼中闪过几分暗芒,知道胖儿子对自己要求高,别人认为他的字好,他自己不满意。康熙面对一点不会察言观色的顾八代,龙脸上不动声色,索性直接揭过这一页去。

“你好生教导就是,要他开开心心地学习。其他方面如何?”

“回皇上,阿哥爷读书上……有如神授,举一反三……臣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康熙闻言不可抑制的心里一跳,又莫名地泛上怒气来,他不想承认儿子是天才的现实,更是久居高位惯于疑心的,当下就硬了语气:“如何此言?他一个小儿,惯于顽皮,哪里来的什么天赋?”

康熙以为顾八代变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得到亲近皇子们的机会就没了正直和操守,一心讨好地在他面前说好话,要小主子开心觉得亲近,这是他最为痛恨的。

他正要发火,却瞥见顾八代脸上还有些游移之色,似有难言,便沉着声音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皇上无端地生气了,顾八代不知道原因,连忙撩袍子跪了,不敢说了,但到底是顾着学生的学习,肚子里斟酌着词句回话:“回皇上,四阿哥天赋极高,却似乎……不太上心……是真的不上心。今天张谦宜处罚四阿哥,臣,臣斗胆,给张谦宜求情。”

顾八代低了头,似乎是难以启齿:“皇上,臣知道四阿哥的问题,一直是顾忌许多,不敢直说。臣有罪。四阿哥灵慧,更应该好生教导,这才是为人师者。”

康熙听明白了,胸腔里一团无名业火慢慢燃烧,要他不觉得痛,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丝丝地疼着。

臣工们说话,十分话说三分,不太上心就是太不上心了!康熙本因为担心儿子的灵慧,不要他怎么辛苦学习,迟到早退都随着他的性子来,可这太不上心了,也不行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再好的天赋也要勤学苦读不倦。”康熙语气慢吞吞的,似乎是为难,似乎是不忍,更是气恼自己的思虑不周。

气恼的表情太过明显,顾八代看见了,以为皇上生气四阿哥了,觉得他不学无术,还仗着聪明不尊重老师,连忙说道:“皇上息怒。”大着胆子抬头看他脸色沉着,外头还有小太监进来通报:“皇上,靳辅、陈潢请见。”知道是河道上的大事,不敢耽误,语速极快地解释:“皇上,您别处罚四阿哥,四阿哥是好孩子,您要因为臣的一两句话处罚四阿哥,臣以后有什么颜面做四阿哥的老师?四阿哥于学问上十分功夫确是只用了一分,可并不是荒唐玩闹,也最是尊重人的,可能是他聪明,老师教导的,他很快就会了,和一般孩子不一样。而且四阿哥喜欢练习弓马骑射,功夫上进步很快,皇上,四阿哥真的很好。”

顾八代看康熙似乎听了进去,算是放下一颗心来,他出身盛京满八旗,在满人里面文化功课好,但功夫也是打小练习的,痛声道:“皇上,八旗子弟进关后,不少人都天天无所事事斗鸡遛鸟走狗,臣甚为心痛,四阿哥不耽误文化课,喜欢弓马骑射,是好事啊。”

康熙眯着眼睛盯他看一会儿,确定都是实话,有点不敢信:惫懒的小四胖,真的喜欢练习弓马骑射?康熙以为胖儿子就是一时新鲜,也没在意。

靳辅、陈潢等人,是大清朝廷的治水大臣。其中以靳辅为主,晚上,四爷跟着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一起,一起见到靳辅、陈潢。听他二人陈诉冤屈,告状他们的崔维雅和于成龙也在,索额图、明珠、佟国维、徐乾学、陈廷敬……都在。

九龙灯上粗壮的蜡烛燃烧,晕开整个偏殿的黑暗亮如白昼,四爷因为被张老师罚了,闷头做今天的功课,力求明天哄着老师开心,并没有仔细听。

对峙的两方人互不相让、唾沫横飞,小太监送茶上来好歹喘口气歇一歇再吵。康熙刚只听着,此刻用着茶点,一转头,呵呵,胖小子今儿真乖,瞧瞧这写作业的模样,坐在小桌上姿态端正表情认真的,真像乖孩子。

初冬的天气里乾清宫还没有烧火炕,晚上的冷不比白天,康熙瞧着他的实地纱红缎子马褂薄薄的,知道里面没有棉花,吩咐梁九功:“去给四阿哥拿一个披风。”

听到胖小子欢喜地喊:“谢谢汗阿玛。”嘴上嫌弃道:“小子爱美,以为少穿点就显得高了?还是要瘦下来。”

四爷:“儿子凭实力长得肉肉,儿子不要瘦下来也美得很。”

康熙:“……”

太子抿唇笑道:“四弟,你瘦下来也是凭实力。”

“太子二哥说得对。可是弟弟为什么要瘦下来?美和丑有什么标准?为什么说瘦瘦的就是美?靳辅瘦,一把骨头了,靳辅最美?弟弟还是以为容若和子清最美,这是天生的,别人羡慕不来。”

太子:“……”

大阿哥一挑眉,故意大声附和道:“四弟说得对。四弟的骨架一看就是长得高的,怕什么?汗阿玛,儿子认为,胖好,有福气。”瞄一眼靳辅,“像靳辅这样,赶紧回家好好养养。”

太子张嘴就反驳:“靳辅在地方上治水,是非功过,自然有定论。也要给人评论,要不怕质疑。没有问题,皆大欢喜。有问题,早发现,早解决,不是很好?”

大阿哥粗声道:“哪里好?要他们和靳辅一样,下去地方,风吹日晒、用脚步丈量黄河,再来说话。”

太子气得噎住,一转头:“四弟你说。”

大阿哥一瞪眼:“四弟你说。”

四爷:“……”眼巴巴地望着康熙:汗阿玛,儿子冤枉啊,儿子今天真的是好学生在写作业来着。

康熙气笑了:“既然你两个哥哥都问你,胤禛你说说。你们都听听,朕也听听。”

众人:好想笑,不能笑,忍住。忍住。

没看见我们四阿哥一张福气的胖脸都垮了下来,眉眼耷拉着,哎吆吆,真要人心疼。

四爷生气,扫视一圈,气鼓着脸颊:“汗阿玛,儿子刚没有仔细听。儿子只知道,靳辅是先皇时为内阁中书,康熙初年自郎中迁内阁学士,康熙十年授安徽巡抚,参与平定三藩。康熙十六年调任河道总督。有关于治河,儿子大约确定,靳辅在今年以前,基本上解决了黄河、淮河复归故道的问题。儿臣观靳辅治河的方法,是继承明朝潘季驯。至于建减水坝的对和错,……”

四爷瞧着众人都屏气凝听,一眨眼:“汗阿玛,儿臣认为,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太子二哥认为,治理黄河事关重大,有人提出来质疑就要解决,不能枉自尊大,这是对的。大哥认为,不走访地方,不实地考察就没有发言权,也是对的。儿臣也心疼靳辅啊,汗阿玛,瞧瞧靳辅瘦的,不管对错,身体是本钱啊靳辅。你还想不想再活五百年给汗阿玛治理黄河了?”

靳辅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阿哥爷,臣一定好好保养身体,好好地给皇上效力五百年。”

话音一落,靳辅忍不住地笑,康熙也笑,在座的人都憋着脸闷着笑。

康熙伸手扑棱扑棱他的小脑门,哭笑不得:“小子还挺会拍马屁?靳辅再活五百年给朕干活,朕要活五百年,不是成老妖怪了?”

又气道:“说了半天车轱辘,没说到重点。说说,不是对和错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四爷板着脸做严肃状:“汗阿玛,我们坐在讨论一天,也分辨不出来。要根据具体情况,要尊重客观事实,到底该怎么治水最好。儿子记得以前,有关于天文历法传统的好,还是西洋的更先进,先皇和汗阿玛都曾经组织大辩论,要懂的人都来辩论啊,嘴巴不利索用模型演示。”

“当然,靳辅真的要好好补补,靳辅,多吃鱼和肉啊,和爷一样,心宽体胖。”

靳辅一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润,起身行礼道:“臣感谢太子爷、大爷、四爷的关心,臣一定保重自己。”

康熙摸着胡子,环视一圈,脸上带着笑儿:“就按照你们四阿哥说的办吧,找一个好天气,大学士、学士、九卿、詹事、科、道官员一起开大会,靳辅、陈潢你们也参加,共同讨论治河事宜。朕相信,诸位卿家都是为了治河,观点有不同没有关系,多沟通交流。”

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早朝过后稍作休息,朝廷的大学士、学士、九卿、詹事、科、道官员在文华殿开大会,在靳辅本人参加的情况下,讨论他的治河事宜,包括他这些年治理黄河淮河花下去的费用,到底有没有贪污。

课间休息的时候,太子拉着四弟到一个偏僻的亭子里,小声教导四弟:“二哥知道,弟弟单纯认为靳辅干了活,反而被人诬告丢了官,不得不从黄河回来北京,类似受审,不乐意。可是这是必然的。汗阿玛支持靳辅,重用他治理黄河,在国家经费万般困难,军费都要发不下去的时候,太皇太后发动宫里人和福晋命妇们捐银子,一定要保证治河大事。”

“靳辅有功,还有汗阿玛的信任,更有才华。要人眼红,要人想要诬陷他,要人嫉妒他。这很正常。我们要允许这样事情的存在。安知靳辅没有了监督,不会变了?他在黄河上,我们在紫禁城,治河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光听他一个人说。明白?”

四爷乖乖点头:“太子二哥,我知道。我就是不乐意,他们总是浪费时间呀,这样的大事在汗阿玛面前告来告去的,骂来骂去的,都不做实际的事情了。”

太子了然地笑,摸着弟弟的光脑门笑了笑:“你还小那。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四爷不服气地乜太子一眼表示:我还小,但我都知道。

太子只是宠溺地笑。

靳辅是一个能臣,但他不善于交际,官场上人际关系极差,他一心治河,也没有时间花费在人情来往上。他偏偏又是一个严格的人,严禁手底下的河官们伸手拿治河银子,导致上面下面的官员们都不喜欢他。

太子学了帝王之术,认为这很正常。

大阿哥看不惯,认为你们这些京官天天逼逼叨叨的净是惹麻烦,既然没有本事去黄河走走看看,吃不了那个苦头,那就闭嘴。不会闭嘴,打的你们闭嘴。

治理黄河是类同三藩战争、小琉球战争的大事。四爷隐约记得,现在崔维雅和于成龙告状靳辅治河,浪费银子毫无作为。等到他们打压下去靳辅,靳辅病逝黄河,他们自己去治河,最后采用的,也是靳辅现在提出来的方法。

崔维雅和于成龙也是好官,意气重被人利用站出来告状。是非曲直,实际情况如何,去辩论一番,四爷相信,只要有机会发表治水心得,就凭靳辅这么多年的实际经验,京城里头这些黄河都没见过的书生官们,一定会大开眼界乖乖地认错。

当然,这也是康熙顾念靳辅信任靳辅。只是他本来还想着再磨一磨靳辅的锐气,胖儿子说靳辅都瘦成这样了,他也就顺水推舟:跟着他的老臣们,都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周培公、姚启圣、曹玺……靳辅也老了。

文华殿内,靳辅听了康熙对他六年治水的肯定和鼓励,以及期许,大为感动。面对乌泱泱的官员们,大声地表示自己的看法。

“黄河为患最大,为功最艰,目前急务,不得不治其大而略其小,故借减水诸坝,使决口水分势弱,人力易施。待黄河尽复故道之后,臣当更议筑塞减水诸坝……”

靳辅沉下心来,不论对错,没有抱怨,把问题引到更实际的地方,指出他从事治河的艰难性质,说明先用减水坝解决迫切的大水患,然后再图长远,塞住减水坝。下面的官员们听得茅塞顿开连连点头,不管利益立场如何,靳辅值得尊重,黄河治理好了,利国利民,对他们自己也有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