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不知道康熙是怎么教导太子的,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被叶桂唤醒,正要给小桂子一个警告的小眼神,却听小桂子说:“阿哥爷,太子殿下要见您,候在窗口那。”
四爷一下子醒困。
他身上烧着,更是懒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弹,叶桂和老太医忙乎着给他穿外褂和鞋袜,洗脸漱口梳头,老太监端来小半碗温热的奶汤,四爷接过来一仰脖子喝下肚子,好歹是有点儿精神。
胖脸板着,一盏橘红的蜡烛光晕开屋子里的黑暗,光晕落在他的小胖脸上,因为眼睫毛没有精神地垂着,眼睛勉强睁开,瞧着人冷冷的,越发地有气势。
叶桂心里突突跳,一面想着四阿哥果然是天生的威严,一面越发地心疼小小的胖孩子。
他抱着四阿哥来到窗户边,微微打到一道窗户缝:虽然太子得过天花,但最好还是不要进来,万一衣服上沾染了什么,回去之前的收拾很是麻烦。
四爷也知道太子不能进来,他到了窗户边被夜风一吹,面容舒展开来,脸上还有了笑影儿。
“太子二哥,太子二哥。”四爷透过窗户缝望着外头的二哥,敏锐地察觉二哥情绪崩溃,“太子二哥,你说话。”
“四弟……”太子靠坐在窗户边,听着弟弟欢呼的小奶音,望着窗户里弟弟嬉笑的胖脸,梅花窗棱和一帘窗纱,要他们兄弟两个隔成两个世界,要他心里越发地戚戚然。
“四弟,你还好吗?身上舒服吗?”
“舒服。弟弟想老祖宗想皇祖母想汗阿玛想皇额涅太子二哥呀。”
“四弟,二哥也想你。”弟弟表达出来的孤单和情感需求,要太子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溢出眼眶。“四弟,二哥很害怕,二哥从慎刑司跑来的。二哥想老祖宗想皇祖母想汗阿玛,却不敢去见他们。”
四爷大眼睛瞪圆:“二哥,谁欺负二哥?二哥你等弟弟出去帮你打架。”
“没有人欺负二哥。”太子自己伸手擦擦眼泪,因为弟弟的维护心里好受很多,却也更伤心和羞愧。
“四弟,二哥是不是很没用?二哥在慎刑司,跟着曹寅去看一个证人,二哥吓得跑出来了。汗阿玛一定认为二哥很没用。二哥知道打压人刺杀人,却是第一次见到人流血死亡的样子,二哥很害怕。”
四爷一眨眼,声音鼓励和肯定:“二哥棒棒哒。二哥是弟弟心里最好的皇太子。二哥,汗阿玛最是喜欢二哥,汗阿玛一定是有原因的。”
“汗阿玛是有原因的……”太子艰难地吐出来一句:“汗阿玛要二哥审理一个案子,二哥看案卷,发现其中有点问题,就去见证人。……四弟,二哥去了慎刑司害怕,到了牢里看见证人更害怕……汗阿玛故意要二哥审理这个案子,二哥不忍心。”
四爷心里纳闷,听出来二哥陷在伤心里,摸摸肚子气愤地喊道:“二哥你等等弟弟,弟弟去更衣间。”
小孩子的身体憋不住,叶桂急忙忙地跑着四阿哥小跑去更衣间解决人生大事。
太子在窗外听着四弟的动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心神被转移一点点:四弟还是一个孩子,白天喝水多了,夜里有可能尿在床上的年纪。
四爷很享受孩童的成长过程,叶桂照顾他脱衣服穿衣服,他脑袋里全程都在想着事情:慎刑司里头压抑的杀气,太子二哥还能勉强适应,乍然去看证人,被严刑拷打出来一身血污的证人,再加上牢里头那阴暗血腥的环境,被吓跑了,也正常。
四爷回忆自己第一次跟着汗阿玛上战场,第一次亲手杀人后的恐惧呕吐,有点点代入了。净了手,用冷水洗洗眼睛再加点精神,心里有谱地回来窗户口,惊讶生气地喊一嗓子。
“太子二哥,汗阿玛只会疼爱二哥,二哥多想了。哇哇,二哥,慎刑司什么样子?汗阿玛没有带弟弟去过,好玩吗?大哥和三哥也去吗?”
正默默流泪的太子一愣。
“四弟,汗阿玛从没带你去过,没有带大阿哥和三阿哥去过,带二哥去,也因为二哥是皇太子。四弟,那里不好玩。那里,不是玩乐的地方。”
太子吸着鼻子,因为那句“汗阿玛只会疼爱二哥”心里越发地难受愧疚。听到四弟不服气的一嗓子:“要去,弟弟也要去看看。太子二哥,汗阿玛不带胤禛去,你带胤禛去。”
太子习惯地哄着弟弟:“二哥带你去出宫玩好不好?等你种痘完成了,二哥带你去二伯和五叔家里,保泰不是邀请你去他家里玩?”
“就要去慎刑司。二哥,弟弟帮二哥去打证人。”
“噗嗤”,太子含着眼泪笑了出来,“二哥谢谢四弟。四弟还小,快快长大。二哥带着你去跑马去打猎。”
“太子二哥最好了。二哥,汗阿玛最喜欢二哥,弟弟出去二哥要护着弟弟啊。二哥,汗阿玛说二哥是皇家标杆,是太子模范。二哥,弟弟不要听汗阿玛的话做标杆,不要天天学习学习啊,七月的天无逸斋也不给冰盆衣服穿的整整齐齐的不给解扣子。”
小胖孩子的语气满满的都是骄纵,太子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好,二哥一定护着弟弟,等弟弟正式进学,无逸斋要冰盆,但衣服是不能只穿肚兜的,读书是神圣的事情,要沐浴焚香衣冠整齐。”
“哼!弟弟不服。孔圣人夏天不热不成?汗阿玛也是圣人,汗阿玛的乾清宫就有冰盆。”
“不要说孔圣人的坏话。”太子已经知道大人一贯是“我能这样做,你是孩子是不能这样做的。”顿了顿,纠结犹豫地问道:“四弟,你说汗阿玛也是圣人?四弟,汗阿玛真的最喜欢二哥吗?”
太子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四爷猜测,一定是汗阿玛做了什么,吓到了太子敏感的心灵。
四爷重重点头,语气崇拜:“汗阿玛最喜欢二哥呀。二哥最好了。汗阿玛要太子二哥审案子,二哥棒棒哒,二哥是包公哇?二哥最能帮助汗阿玛做事情,二哥最要汗阿玛骄傲,二哥,你也要信二哥啊。”
太子:“……”
什么是“二哥,你也要信二哥啊。”太子又哭又笑的,好歹是大致明白弟弟的表达:二哥你要信你是最能干的最有用的。
“可是,二哥吓跑了。”太子的眼泪哗啦啦,今天晚上的一切,对他的冲击太大太大。
四爷鼓着腮帮子,王之蔑视的语调:“太子二哥,你再回去,就是一个大牢,一个证人,二哥霸气侧漏,威武气派。”
太子没有主意。
“二哥还能回去?”太子没想到,他还可以回去?
四爷挥挥胳膊给二哥助威:“二哥回去!小桂子什么时间了?”
叶桂快速回答:“距离熄灯时间还有一刻钟。”
“二哥快!”四爷催促太子,“二哥快跑,跑到慎刑司,告诉那里的魑魅魍魉,你又重整旗鼓回来了,要杀的他们片甲不留。”
太子意动。
“二哥真回去?”
“回去。一刻钟。二哥快跑。”
太子被激励的一时无法思考:“好,二哥回去。二哥快跑。”
太子站起来撒腿就跑,夜风里传来太子的一句:“谢谢四弟。”渐渐的跑步声也听不到了。
院子门口传来守门人关门上门栓的声音,叶桂抱着四阿哥回来床上,脱衣服脱鞋,四爷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朝被窝里一躺,呼哈大睡。
二哥回去了,克服失败的心理阴影,应该会慢慢适应汗阿玛的血腥训练。阿弥陀佛,汗阿玛就是这样望子成龙的急脾气,二哥你多保重啊。
四爷睡梦里笑了一下,又因为身体上的不适皱了皱眉,踢了踢腿。
守夜的叶桂看见了,从小榻上起来给盖好被子。四阿哥睡觉不老实,容易踢被子,却是睡得最香,要他看着越发地犯困,思及四阿哥有模有样地安慰鼓动太子爷的架势,不由地又笑了出来。
太子跑回去慎刑司了,不光一路上的人惊讶,慎刑司的人更惊讶。太子一路风驰电掣的气喘吁吁地跑到慎刑司的牢房,趴着门框和里头那个一身血污的证人来一个王之蔑视。
“你等着,孤明天来审问你。”
太子跑的一身一头的汗,说话也说不清楚。证人阿克丹冷冷地望着大清国的皇太子。
曹寅担心阿克丹将他对索额图的仇恨发泄到太子的身上,直接半扶着太子离开。
“太子爷很勇敢。”曹寅给予肯定,重新定义面前奶黄包一样不经风雨的太子爷。
太子喘着粗气,伸手呼噜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脸色红红的,全然都是释然。
他回来了!他不再害怕那凶狠的,一身血污的证人!原来那个人一点也不可怕!
“巴彦嬷嬷没有明确的动机,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一个通州的年轻人?曹寅,你的案卷不严谨,没有动机,不能定罪。”太子坚持己见。
曹寅:“太子殿下,皇上将这个案子讲给您来审,一切由您做主。”
“哼!孤知道你们还瞒着一些事情。孤会发现的。孤会先去查那个年轻人的家世背景。”
“好。”
太子傲娇脸:“虽然孤知道你在等孤,但孤一点也不领情。你们都等着孤回来,只有四弟告诉孤,要回来。”
曹寅笑了一下,却没有解释:他只是一个臣子。劝说太子爷回来的事情,不该他来做。
太子冷哼一声,两个人出来牢房的门,他仰头望着头顶的满天星辰,好似和那牢里是另一个世界,是天堂的夜空,自由干净新鲜的空气,要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一口。
“这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牢里和外头是三个世界。”太子由衷地感叹。
曹寅眉心一皱,随即松开。
两个人一起去乾清宫,康熙见到一脸汗水,满脸释然和勇敢,眼睛亮亮的太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父子两个相视一眼,太子望着汗阿玛眼里的欣慰和激动,眼泪出来,这次却是坚强的泪水。
太子回去毓庆宫休息,一夜好眠。康熙望着曹寅,曹寅直言不讳:“皇上,刚出来牢房的时候,太子殿下说‘这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牢里和外头是三个世界。’”
康熙面沉如水,长长地一声叹气。
“这段时间,要他多多地呆在慎刑司,借这个案子,要他多接触一些实事,看哪天,他能自己审讯犯人。”
曹寅试图劝说:“要不要缓一缓?”
“不用缓和。他早晚要知道和接受,这是一个世界。世界就是这样,这才是世界的本质,不是他锦衣玉食、锦衣华服的金碧辉煌。”
康熙一锤定音。曹寅也不好再阻止。太子开始他水深火热的断案日子,曹寅审讯犯人时候的平静,鲜血喷溅出来的残酷,犯人的哀嚎……要他几夜里睡不好做噩梦,只有和四弟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才能放松下来。
等他查到那个年轻人是四弟奶嬷嬷的弟弟,巴彦嬷嬷的动机居然是要赶孙嬷嬷出宫?他整个人真的崩溃了。
可他跑到东三所的院子门口,却没有和往日一样直接进去。
去求四弟放下这个案子,却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