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第 185 章 大改革之刃

敷春堂前,却见苏培盛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敷春堂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苏培盛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皇后已明白是皇上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苏培盛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娘娘和乌雅格格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乌雅表妹和气道:“苏管事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苏培盛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乌雅格格体恤。”苏培盛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双色鸳鸯璎珞便滑了出来。苏培盛尚不知觉,乌雅表妹身边一位大宫女悯春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皇后和年贵妃何等眼尖,道:“苏管事的东西掉出来了。”苏培盛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乌雅表妹一笑道:“那璎珞打得好精巧,听说陈氏表嫂以前最会打璎珞,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身边大宫女道:“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

那位大宫女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格格过誉了。”

乌雅表妹还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前些日子找我要上好的丝线打双色鸳鸯璎珞,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皇后知道乌雅表妹愤怒于悯春背地里和苏培盛有关系还瞒着她,只皇后也明白圣母太上皇后安排人靠近苏培盛的心思,怕悯春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苏管事去通报一声。”

苏培盛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皇后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年贵妃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敷春堂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亮蓝色的九龙十二章长袍。四爷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金莲花开得金黄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宫女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金莲花一般,激情盛开试图吸引帝王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共纱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就想要踏上机遇的青云。

四爷停下欣赏和田玉佛的动作,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金莲……”,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金色的雪莲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西北的金莲花,和雪莲花一样纯真。”

金莲笑了,略带一抹娇羞。皇后的记忆里,金莲是一位少见的青春妙龄柳眉杏眼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出风头,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帝王。帝王望着她的目光,和望着手里的白玉佛一样赞赏。金莲脸上发烫,好似被注视的,不是白玉佛,而是自己。

她似乎承受不住羞涩,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帝王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错。

帝王目光清明,表情完全就是调戏小姑娘的戏谑,眉梢眼角俱是风流多情的纨绔薄情儿。手里新雕刻的,精致小巧的白玉和田玉佛更吸引他的视线。

年贵妃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乌雅秀女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维吾尔郡主南海县主进宫的先例,多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一眨眼,自嘲一笑:“瞧我说什么呢?皇上表哥喜欢宠幸谁就宠幸谁。”

皇后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西北金莲花的热烈的性情女子。皇后黯然转身,叹息道:“若皇上是真的有心,若被维吾尔郡主妹妹知道,只怕皇上无心……可是世间就是痴情女儿多……哎,表妹,等你嫁人你就知道了。”

乌雅表妹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女子嫁人后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嫁到任何一个大户人家,也挡不住当家爷们喜欢哪个丫鬟。唉,身为女儿家真是可怜!”

年贵妃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维吾尔郡主妹妹要是知道,即便是两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维吾尔郡主妹妹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她的宫女喜欢上皇上——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皇后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调戏一番,我现在没有心情。”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四爷出来一见她们都在,当即笑道:“什么时候来的,倒站在这里?可是听说这里有和田原石,偷偷来赌石?”

三个人一起福身行礼,乌雅表妹笑道:“刚来呢,听苏培盛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我们这运气,更不敢去赌石。”

四爷笑道:“偏你们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说说话,谁说运气差不能赌石?有银子就成。”

乌雅表妹一愣,皇上说的,真大实话!皇后脸皮一抽。忙道了个“是”,与妃嫔宫女们一同目送皇上离开了才进了鸢尾堂。

堂内维吾尔郡主正和科尔沁格格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两盘葡萄、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红苹果,科尔沁格格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她们进来,科尔沁格格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皇后看着桌上的红苹果笑向维吾尔郡主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维吾尔郡主尚未接口,科尔沁格格爽朗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我了,想是太甜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维吾尔郡主幽幽道:“是我不好,自己贪吃甜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乌雅表妹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年贵妃见内堂只站着两个宫女,并科尔沁格格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金莲,她一向总跟在妹妹身前的。”

维吾尔郡主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金莲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年贵妃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皇后急忙横了年贵妃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是关键时候,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科尔沁格格微微一笑,道:“这两个宫女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皇后心头雪亮。维吾尔郡主兰心蕙质,金莲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女子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怕有不贤良的名声,何况金莲看上的是帝王,她又能如何?

于是皇后也不便多言,只就着乌雅表妹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乌雅表妹,拉着穆库什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皇后表嫂、贵妃表嫂,这话本不该我说。可看样子郡主表嫂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年贵妃只道:“郡主妹妹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老实侍女不是更好?金莲到底难驾驭了。”

皇后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用如此法子邀宠,就不会得到皇上青眼这么快速有孕了……”皇后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金莲……”

年贵妃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郡主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皇后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皇后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住进了宫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年贵妃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皇后点一点头,不知道该担心一直皇上冷心冷清不动情,还是该处罚胆大的宫女。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幽暗隐秘、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操心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雍亲王府正院一枝盛开的玫瑰花?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春风里,墙头上的俊朗少年宛若太阳神,笑着望向自己,目光似笑非笑深邃不见底。桃花依旧笑春风,玫瑰依旧火红盛开,人心呢?这么多年,自己当真对皇上的不动情,没有怨气吗?如果有一天,皇上动情了,不是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皇上的去处,却听道:“皇上还是住在朗吟阁,还是没有叫人侍寝。”皇后也不言语,倒是大宫女回来说:“这两日圣母太上皇后有空灵大和尚念经祈福,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皇后“嗯”一声,由着梳妆宫女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大宫女细细地回话,皇后梳妆完毕用了早膳,妃嫔们陆续来请安,她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没睡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完美遮掩在脸上。因在这日懒怠外出,只穿了一袭静雅的石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两把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东珠,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见大公主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特特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我精神不济,你就随意吧。”

大公主谦顺微笑:“额涅精神不济,可是想女儿?女儿今天陪着额涅。”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要宫女嬷嬷都退下,笑道:“你呀,看着你平日最稳重,到了乾清宫学堂,竟然也惹事,你说,我还怎么精神好?”

宫人搬来绣墩,大公主小糯米亲近地挨着皇后坐下来,摇着皇后的胳膊和皇后蹙眉撒娇:“额涅,女儿看如今情形,女儿知道……可,阿玛为什么这么做,女儿不明白。”

“哦?什么为什么?”皇后含笑反问。

“额涅?”大公主孩子气地扯着母亲的缠枝莲花袖,弄痴道:“额涅,阿玛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要我们都搬来青莲苑的吗?阿玛……以往最孝顺长辈们,从来不管这些家宅事情的。女儿不懂。”

皇后静静看了长女片刻,缓缓道:“你阿玛如今还是最孝顺长辈们。以前你阿玛从不管家宅事情。可你阿玛呀,以前也护着我们,只是以前你们小,过去和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你们不知道罢了。”

大公主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阿玛最是护着家人的。可是额涅,女儿问您的,如今阿玛要我们都搬到青莲苑呢。”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你阿玛是帝王,一家之主,他疼惜我们夏天住在宫里闷热,是不是?”

“是。”

“小糯米,你和额涅说实话,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皇后严肃了面容。“谁和你说了什么?”

“额涅!”大公主眼圈一红,身着玫红上好丝绸缎料旗袍的柔软细长宛若春柳的腰身弯弯,小女孩般窝在皇后的怀里,好一会儿,模糊不清地哽咽道:“额涅,您对阿玛,有怨气吗?阿玛难得明着护着我们一次,却是因为年额涅。”

“……你呀,”皇上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长女的脊背,眼角低垂,远远看着,倒是和四爷慈悲佛像有几分相似。“你阿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阿玛在外头掌权,我们出门就不受欺负。你阿玛重视我们,我们在家里就安乐轻松。你们这一辈孩子,打小儿被长辈们可劲儿宠爱,你以为为的是什么?长辈们宠着你们,都是因为你阿玛的看重。”

“额涅……”大公主哭了出来。“额涅,女儿都知道,女儿知道……女儿只是不懂。阿玛作为夫婿,是好夫婿吗?”

“……这个时代,你阿玛,是顶顶好的夫婿了啊。”皇后感叹,眼望虚空。昨天,年贵妃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那是因为她有底气,皇上不是轻薄的人。皇上看待一个优秀的年轻小宫女,和欣赏手里的白玉佛一样而已。而皇后无暇去顾及年贵妃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乌雅表妹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锦绣的苍蓝衣衫之后。

皇后愣神,察觉到女儿身体的细微颤抖,不禁轻叹道:“你阿玛……没有给任何人情爱,却给了每一个家人安全感。小糯米,你记得,这个时代的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这份安全感。在家里靠父亲兄弟,出嫁后靠夫婿儿女。”

“额涅,您说的不对。”小糯米哭着,却反对道:“阿玛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女儿家也顶天立地。”

“噗嗤”,皇后反而笑了出来,眉眼欢畅。扶起来女儿的脸蛋儿,揶揄道:“这个时候又记得你阿玛说得对了?”

“额涅就是阿玛说得对嘛。”大公主一点儿也没有在外头的娴雅皇家公主闺范模样,一派天真。

“好好好你阿妈说得对。”皇后瞅着长大后的闺女难得一见的孩子气,一张脸连皱纹一起欢笑:“你阿玛这样说,是因为,你是你阿玛的闺女。我问你,这个世界上,能向你阿玛护着你们姐妹的父亲,有几个?”

大公主忽闪长长鸦羽般的眼睫毛,鼓着腮帮子嘟嘴:“……没有。”黑白分明的黑宝石眼里明显有一抹骄傲和自豪。

皇上失笑,伸手捏捏女儿挺翘的小鼻子:“这就是了。你阿玛,能护着你们姐妹一辈子。即使你们出嫁后,他也护着你们。所以他可以大胆地教导你们顶天立地,随心所欲地做事办差。其他女孩儿的父亲,担心女儿长大后自己护不住了,便要教导她们守规矩不惹事。便如我刚刚教导你的,男子方是一家之主。可我忘记了,你是你阿玛的孩子,皇家公主,将来和你的姑姑们,姑祖母们一样顶天立地。”

“额涅的教导,女儿都记住了。”大公主微微红了脸,再次蹙眉望着母亲,心疼道:“额涅……您还没回答女儿的问题呢。”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问的?”皇后眯了眯眼,仔细端详长女的眉眼两眼,发现长女长大了,眼窝深处有了女儿家的娇羞梦幻期待,却还是清澈端正,放了心。“为什么说这次和以往不同?你阿玛要出手护着?因为这次你祖母为难你年额涅,是迁怒,是因为你阿玛。这里头还牵扯到前朝。所以你阿玛出手。至于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你阿玛平时不管事,但家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都站出来。这个时候呀,不是吃醋置气的时候,和爱情无关。明白?”

“明白。”大公主垂目沉思,慢吞吞道:“女儿有一点点明白。可是阿玛……阿玛全然不懂回应额涅的情意,平时什么也不管。……女儿知道,两个祖母以往都为难过额涅和年额涅,我们一家人住进宫后更甚。”

“自古以来婆媳就这样矛盾又一致。你被宠着长大,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婆媳,更难相处。”皇后摇头,皱了眉:“你阿玛教导你们男儿郎一般长大,我一直担心你们姐妹于女子之道上不懂,果然这担心对了。做婆婆的人了,面对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疼爱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儿,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媳,进门后就是夺自己管家权的,能顺心吗?你阿玛重视我们一家人,你两个祖母再怎么为难,都是小打小闹,你可懂?”

大公主眨巴眨巴那一双和他阿玛一样的大眼睛,惊愕到语无伦次:“额涅……女儿忘记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

!!!皇后恼了,伸手拽住女儿的元宝耳朵一拧:“胡说八道的丫头。我对你几个嫂子不够好?”

“好好好”大公主讨巧地歪着脑袋,哀哀求饶的小模样儿:“额涅,您和女儿说说,您真的不怨阿玛?阿玛是真的木头啊。阿玛终于勤快一点了,情人却是大清啊。”

!!!这果然是亲女儿,知道母亲心口哪里伤着戳戳那里。皇后松了手,却是端正脸,故意生气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目光刀子一般落在女儿的眼睛上,不容逃避。

大公主顿时委屈,缓缓道:“额涅……女儿和您说,您别生气。我在乾清宫学堂,遇到一个年轻进士,偷偷给我写情书塞给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也知道,他不适合我。标准汉家士绅人家,嫁过去就要守着女子规训三纲五常,单是家庭生活就过不下去,做夫妻也相处不长久。选额驸,女儿想选阿玛那样的。只是,女儿有点迷糊。女儿想确认,额涅的心情。”

皇后听了开头,心里突突跳,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听到后面,越听越傻眼。女儿哪里需要自己警告安慰?女儿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儿小儿女的迷茫而已。

女儿如此优秀聪慧果断,真是,要自己没有一点当母亲的成就感。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目光却是充满骄傲地望着女儿。

皇后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人性的幽暗没有止境。神仙犯错最严重的处罚,便是打落人间历劫。人间……有人组成,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越是善良美好且怀有真诚,赤子之心,纯朴高贵,便总会被丑陋不堪致命一击……放下即是洒脱。若不能放下,便克制决断。这方面,你阿玛教导你们姐妹很好。”

皇后回首,面对女儿情窦初开的真挚,惋惜欢喜道:“女子容易动情容易受伤。这是男子享受不到的情感美好。你只管享受这份美好,不要期待其他任何结果。智者不入爱河。不论男女。汉家人教导女子的,其实是最好的中庸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说女子没有才能,而是要有才能,却和男子一样学会‘光而不耀、静水流深’。拥有堕落又不甘堕落的自制力,特立独行却又不被孤立的魅力,与世无争却有迹可循的野心。记住了?”

“额涅,女儿记住了。”大公主神色恭敬郑重。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吗?不分男女,这是最基本的为人之道呀。母亲于生活中琢磨来的智慧,不亚于圣人书本呢。她深深地望着母亲老去的面容,好似当年三四岁的小女孩跟着母亲左右不离,崇拜地学习母亲待人接物的一举一动。

皇后因为女儿孺慕的神情,也动了情,面色凝重:“这么些年,我对你阿玛有怨气。可我更明白,你阿玛做得对。生而为人,身在人间,要有立身之本。尤其你阿玛这样做大事的人,动情乃是大忌。这是生存博弈。没到盖棺论定的那一天,谁也不能松了这口气。”

“女儿谨记额涅的话。阿玛和所有要做大事的帝王一样,不宜用中庸之道。额涅,”大公主凝神片刻,眼前又是阿玛一路走来的一切杀戮血腥,登基后依旧和大臣们博弈施展一项项命令的一幕一幕。她深呼吸一口气,道:“外人眼中阿玛重视额涅,最宠额涅、年额涅所有姨姨们,包括女儿的生母。可是额涅,您对家庭付出了这么多,阿玛却没有回应,您如何能没有怨气?”

良久的沉默,皇后在女儿面露心疼的时候着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付出了,是我的事情。我有怨气,也是我的事情。这是需要我个人调节的情绪问题。”一句话,皇上面对女儿眼睛里的震惊,却是笑了。

皇后教导女儿,突然间好似自己明悟了,释然一笑。

“我爱你阿玛,和你阿玛回应不回应,有什么关系呢?”皇后脸上的笑明媚生花,双颊生霞光,笑容里是少女迎风而立崇拜地想着心上人的娇羞。看得大公主亮了眼,刚刚的迷茫全无。

“原来,是我的情绪低落,影响到你们。”皇后敏锐地发觉女儿的变化,不由一阵后怕。她搂着女儿在怀里,心疼地摩挲她后背:“男人对女人不能交心,交心以后就变成了交代,交代之后就变成了无法交代。女人对男人不能动情,动情之后就变成了动心,动心之后就变成了无法安心。这呀,是我琢磨的一个事实。你阿玛呀,一辈子骄傲不尘,可我又开始担心他装也不装,岂不知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人皮最难披。我身为他的妻子,我幸运地嫁给他,守着他,被他带着站到天下女人的极致高度——我呀,惶恐至极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站不稳,生怕自己不够资格并肩站在紫禁之巅,何来时间生怨气?我有幸和他一起踮着脚尖仰望月亮,见识到月色如此美丽,夜空如此浩渺,即使身在人间,心里却住着神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后的脸上生出女孩般梦幻的笑容,眼前是帝王惫懒顽皮其实冷酷无情的霸道眼神。

大公主眸光闪动,智慧之光隐隐闪耀眉宇间,确定额涅身上的颓丧气息一扫而空,开心地在她怀里蹭蹭脑袋,宛若天真小幼崽。窗下新开的几丛红玫瑰,薄薄的嫩红花瓣,清丽闪耀中透出几分傲然风骨。

皇后情绪恢复,大公主几天里琢磨着,到底是找机会和四爷提了出来。大公主笑得隐秘:“阿玛,您心疼额涅吗?”

四爷笑着乜闺女一眼:“最近总听说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大公主柔顺浅笑:“阿玛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新进宫的宫女都不了解。昨日我陪着额涅去看望维吾尔郡主,我的贴身宫女听说,郡主身边的大宫女喜欢阿玛呢。额涅又要安慰郡主,要她好生安胎,又派海嬷嬷去安抚那宫女,劝说她不要折腾事。”两手一摊:“阿玛您看,额涅对您多好。关键额涅信任您呀。”

四爷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放到女儿面前的小碗里,慢悠悠道:“别人喜欢阿玛,阿玛还能怎么办?阿玛连哪个宫女都不知道多冤枉?你呀,是阿玛的闺女,要想开点,凡情爱之事若自己上心,那就是拧巴了。”他掰了一瓣橙子细细地摘去上面的白色筋膜,宠着女儿小仓鼠地不停地吃着,道:“你大哥上午说这橙子好甜!小米粒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四爷转念一想,又问:“小米粒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大公主扮个鬼脸,不乐意地哼哼:“二妹不在乾清宫学堂,阿玛说她能去哪里了?又去演武场练武了呗,她呀,一定会偷跑跟去打仗。”

大公主甜甜地吃着阿玛剥的橙子,果然是好甜。她幸福地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养心殿上空的鸟儿:“八百里加急军情——青海八百里加急军情——”

四爷倏地站起身来,望着奔跑急速进来的传信兵目光灼灼。青海果然打起来了!上辈子的一幕幕在眼前晃悠,这辈子即使不一样了,这也是四爷登基后坐稳龙椅的关键一战。

五月二十六日,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首领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垂木喀到京,表示要和大清朝廷恢复旧好。四爷令理藩院尚书特古忒传谕:“策妄阿拉布坦以前虽有微劳,亦多罪戾。令既遣使入京,可以宽宥。”

策妄阿拉布坦在面对沙俄和英吉利,乃至青海蒙古的拉拢,站队到大清一边,四爷还是很欣赏他的决断力的。

五月二十八日,罗卜藏丹津叛乱。罗卜藏丹津,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台吉,和硕亲王达什巴图尔子。康熙五十九年,随清军入藏驱逐准格尔军,次年返回青海。以进藏立功,谋据西藏以遥控青海。朝廷未令其掌管藏政,遂怀怨在心。今以固始汗嫡孙自居,联合沙俄、英吉利势力,欲为青海和硕特诸部首领。六月初十日,诱召诸部头领于察罕托罗海会盟,令各复旧日称号,放弃朝廷所封王、贝勒、贝子、公等封号,且自称“da赖混召吉”,公开竖起了反清旗帜。

六月,天气开始热了,知了在书上欢快地叫着,人都穿了夏衣。随着一道道八百里加急军情送到北京,整个四九城进入备战状态。富宁安领着先头粮草大军出发,四九城家家户户都是和军中儿郎道别的悲伤和战意,宗室皇家皇亲国戚等等贵族子弟,也是。

这一天午后,四爷难得有空闲,和康熙、几个弟弟在清溪书屋园子里晒太阳品茶,康熙抱着打瞌睡的老猫儿,背歪靠在玫瑰椅上,慢悠悠地品完了一杯龙井。湖中荷花打着花骨朵,风吹荷叶荡开湖水涟漪一圈一圈,格外惬意。

父子几个环坐水榭之中,茶几上茶香袅袅,刚出锅的点心甜香进入鼻孔要人心旷神怡,四爷这几天说话多了嗓子嘶哑,只顾品茶。几位年幼皇叔开心地品着吃食,康熙笑对儿子道:“还是你二十三弟的小主意多,昨儿赏荷,想着暂时荷花还没盛开,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四爷浅浅微笑,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配美人、好景遇到皇额涅了。”

二十三皇叔胤祁微微一笑,颇有得色;四爷与其他弟弟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十五皇叔最近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愁;十七皇叔胤礼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琴音清朗的声音婉转而来,康熙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这琴音,自然是没有老二十三弹的好了。”

胤礼笑道:“儿子最近也听说二十三弟弹琴好,不若要二十三弟弹琴听听?”

四爷知道老父亲的心思,放下珐琅彩绘荷花茶杯笑道:“儿子也听说了。宫廷艺人弹琴匠气重,今天耳朵跟着汗阿玛有福,听听二十三弟弹琴。”

少年胤祁蠢蠢欲动,这是讨好新皇四哥的机会,他正准备答应,胤礼温和一笑:“儿子想二十三弟弹琴孝顺汗阿玛。但儿子认为二十三弟还没练好琴。倒是弘皙侄子的琴艺大进,汗阿玛近日久不见弘皙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汗阿玛食之无味,不如去请了弘皙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康熙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对于胤祁和弘皙,康熙当然更喜欢弘皙和新皇打好关系。四爷知晓康熙心思,不由笑道:“弘皙要跟着去打仗了可能时间紧,但汗阿玛想见,这才是大事。”

胤祁顿时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琴罢了,弹琴的时候远一点儿,琴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康熙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德全去传了弘皙来远远弹琴。

几曲琴音作罢,康熙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琴,如今放眼弘字辈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德全道:“叫他来给我和他的叔叔们倒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