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 163 章

皇太后心说,都说我平时多疼四福晋,我疼的没错儿了吧?古往今来,做当家主母做到四福晋这样周全的,真没有几个。关键是这份公心,教养每一个孩子都不偏不厚的。

皇太后放下心事,转脸对疑惑的四福晋慈爱地笑:“这个主意好。老四相信太子一定会快快好起来,我也相信。他们小人儿知道节约粮食,也要多少知道怎么管账,将来才好自己过日子。老四想的周到,要你来问问。我们这不是与民争利,告诉孩子们这只是学习,不要有压力。定下来一年时间,亏本了无碍,赚了银子都捐出去。”

“……”四福晋笑着行礼,真心感激皇太后,却不敢直接答应。皇贵妃蹙着细长的柳叶眉,轻声道:“这是好事。可……太后娘娘,要不,要孩子们管着庄子?四儿媳妇庄子上的花儿,每年到了季节要采摘,做成香水精油等等,这也是事情。”

德妃也担心孩子们被人说嘴,劝着道:“太后娘娘,孩子们平时跟着管家做事,学习的功课里头也有数学做账,都会看账本了。”

皇太后摆摆手:“这都和他们亲自操办一件事,大不一样。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别人家都明白地有店铺庄子做生意,皇家不能有。这样,要孩子们店铺里的东西价格,都标清楚,成本食材也都写清楚。最多只加一成的毛利。”

这样成。

皇贵妃立即放心地笑出来:“如此便是了。一成的毛利,去去厨师店小一的工钱等等,估计都要亏本,端看亏本多少。这倒也更看他们的管理水平了。”

德妃也放心地含笑道:“太后娘娘的这个主意好。平时店铺里的东西,都是问一样,店小一说一样。我们每样东西都做一个牌子,写上价格和说明。这样一来,客人们进店自己看牌子,倒是可以少请一个店小一了。”

皇太后瞅着她们两个笑:“你们呀,……”看向其他妃嫔们,嫌弃道:“我也不偏不厚的,各家的孩子都有这个机会。”

宜妃立即笑道:“太后娘娘,我们就等您这句话那。”

皇太后指着她笑:“你呀,就是会顺杆儿。”

众人一起讨巧地笑着,热情地商议还可以用什么办法,保证要客人们相信店里的东西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荣妃整整头上的发钗,笑道:“可请当今的美食家们前来捧场宣传。”

惠妃理一理刚刚大笑歪掉的旗袍,也有提议:“为了杜绝苍蝇蚊子,保证干净,要好生设计店铺,驱蚊精油都要用好的。

宜妃再尝一口墨子酥,直接道:“店里的一切物事都用有利于养生的。我记得小时候在盛京,有家店铺卖点心,但他们在店铺门口准备了自家烧的大碗茶,谁来都随意喝,乡亲们都说好。”

敏妃举手提议:“试吃。”

一人一句,皇太后听着都说好。四福晋和妯娌们干脆找来笔墨,谁说了什么,一样样地都记下来。前来请安的公主们知道了,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宁寿宫里头热火朝天的,好似太子明天就会好起来,是她们自己在做大事一般。

乾清宫里,康熙也听说了这个事情,也尝到了,豆豆发明的,想要老四老了头发不变白的墨子酥。

康熙这段时间担心太子,吃饭顾不上,今儿吃着孙子孙女们亲手做的饭菜,倒是吃的挺好。

四爷因为老父亲吃饭时候的难受与高兴,心里也是难过:万一,万一,这辈子康熙送走一哥,他想都不敢想老父亲会有的伤痛。只是此刻,也因为老父亲吃东西了开心。

正琢磨以后每天做饭送来,只见康熙白他一眼,满脸复杂地一起身,走到西墙边,站到镜子前瞅着镜子里的几根白发,一转脸和儿子们气得直哼哼:“瞧瞧,孙女们孝顺父亲,你们就不知道孝顺老父亲?”

他本就沉着脸,这一生气,脸色更难看了。

胤禔本来因为老父亲难得的吃得好舒心,正琢磨他的闺女怎么没有一个孝顺他的,听了这话有点犯傻,面对康熙的大黑脸结巴道:“儿子……明儿亲自下厨房,……给汗阿玛做墨子酥。”

“可别烧了朕的膳房。”康熙很是埋汰,其他儿子们一看他被训更犯怂。

胤俄大口地吃着墨子酥,羡慕地看一眼四哥,嚷嚷道:“汗阿玛,儿子明儿要女儿们给儿子做饭。汗阿玛,儿子也要妹妹们给你做饭。”

康熙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自己不能动手使唤你的妹妹们。”

胤禟咽下去一口墨子酥,刚又摸了一块,听了这话顿时烦恼道:“那汗阿玛你说怎么办?你又怕我们烧了膳房。”

康熙一噎。

走回来,坐下来,对着一个个缩头的儿子们气恼道:“朕要是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猪能上树。”

儿子们:“!!!”

最终康熙还是吃到了皇子公主们亲手做的,酸梅汤。因为康熙声明不要手艺好的老四参与,他们不知道这是第几轮做出来的最好的一份,乌漆嘛黑的好似酱油汤,康熙看着都嫌弃得很,勉强勉强自己拿勺子用了一口,涩的差点没吐出来。

可是能怎么办?面对年幼的儿女们眼巴巴的期待的小模样,康熙只能忍住那股涩味,一闭眼一仰脖子喝完了。

第一天上午,康熙在南书房和大臣们满心感慨:“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康熙毒不倒。”

大臣们:“……”

皇上您是显摆那?还是显摆那?我们回家也要孩子们亲手做饭,不去做饭就上竹板炒屁股肉!

大臣们本来这段时间就心情格外不好,暴躁着压抑着,无端端地被一点小事引发出来脾气:我这当官儿你那,孩子们都不知道孝顺,万一我被炮灰了,被打压下去了,孩子们还不躲的远远的?一个个当爹当爷爷的老头子们闹起来脾气,回家就黑着脸教训孩子们:“你看看你们,天天说不要吃冰碗就是不听,什么都要冰镇冰镇了才吃!惯的你们。以前一块冰一两黄金,日子也照样过!见天儿就知道享受享受,看不到爹娘受苦受累吗?当爹娘的养你们长大,不求你们卧冰求鲤,大夏天,亲自下厨房熬一锅酸梅汤,也做不到吗?”

有那孩子很不理解地说:“爹您喜欢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就是了。”立马迎来一脚:“我要想吩咐厨房,我不会吩咐?当爹娘的养着你们做什么?”又是一脚!“你没有手脚?!”

于是孩子们可怜巴巴的大夏天钻厨房,蹲在锅灶前烧火,那热的,满头满脸满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他们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一到半个时辰人都热傻了。和母亲去哭,当娘的这次也不护着了,当娘的一抹眼泪:

“娘就想吃一口你们做的酸梅汤。听说雍亲王府的小主子们,经常给家人做饭那。”

得嘞!

自己能和小主子们比尊贵吗?好在酸梅汤不断改良后简单得很,和厨房们学了两天,终于能熬出来一锅能见人的酸梅汤了。有那之前被读书耽误的真有厨房天赋的,还做了一些小菜点心羹汤出来。

当爹的和当爹的们一起嫌弃地显摆,气儿顺了,这些日子一回家来阴沉沉的脸色也缓和了。

康熙看着,很是惊讶。

最要康熙惊讶的是,太子的病情好转了。

因为弘皙、弘晋、三格格几个孩子,亲自下厨房给太子做饭,太子含泪吃着,心情好了,病情也好了。

“好转了?”康熙不敢置信地看着太子的新脉案,眼睛死死地盯着满太医院的太医们。

“回皇上,太子殿下好转了!”太医们大声吼着,声势震天。

天知道,他们有多担心一旦太子救不回来,康熙伤心震怒之下,要他们跟着陪葬的可能。

康熙此刻还哪里能去管他们的心情?

他愣了好一会儿,抬脚就去宁寿宫。

康熙给皇太后请安,略激动地说:“太子好转了,皇额涅。因为孩子们做饭给他吃。太子好转了,朕才明白,天下的天理人伦,都一样。以前老四说,天下的道论到极致,就是人的柴米油盐,一粥一饭。这话真对。”

皇太后心疼地看着康熙:“皇帝,孩子们都孝顺那。”

“是啊。我都没有想到,还能吃到除了老四以外孩子们做的饭菜。当皇帝的,也就一日三餐。肚子就那么大点儿。睡也就睡一张床。”康熙摇摇头失笑:“弘皙三丫头几个孩子,亲自下厨房给太子做了饭菜,太子的病慢慢地好了。我也放心了。”

皇太后继续安慰康熙:“可见天下人,都是有心的。太子也是有心的。皇帝。”

“是啊。”康熙对此也是欣慰。“当父母的,都是这样。将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当孩子的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酸梅汤,当父母的就眉开眼笑。这也是天理人伦。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果然是天下大道。”康熙望着皇太后手里的佛经,蓦然释怀地一笑。

何必要求太子对他这个老父亲的爱意,和他这个老父亲对他一样厚重深沉那?

当父亲的付出了,本来就是有目的的,心甘情愿的。可是能不能养好,那是看命运了。没人能保证。

古往今来做父母的都期盼孩子一生平安、身体健康,光耀门楣、孝顺体贴……古往今来,有多少父母愿望达成了?当皇帝,也一样。

康熙突然之间想通了。

对太子病情的忧心,散了。

长久以往的不甘心,也淡了。

皇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面带担忧。

康熙却一身放松地笑:“皇额涅,儿臣只是突然之间想通了。”想当年第一次西征,自己病重回京,太子去迎接,脸上不见一丝担忧,只有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这一直是康熙的心魔。甚至废太子的时候拿出来,作为第一条罪名。这次巡视西部,再次心魔爆发,完全靠一口气撑着才回来北京。

此刻他却是想通了。

太子用苦肉计哄骗老父亲,不吃药硬是要病着。

却在面对他自己的孩子亲手熬出来的,乌漆嘛黑的酱油汁酸梅汤,痛快地喝了下去,还因为孩子们的孝顺按时吃药了。心情好了,病也要好了。

可见这天底下,当父母的,和当孩子的,本来就是付出和被付出的关系。

而他有这么多孝顺儿女,儿女们有孝顺儿女,照顾他们的阿玛吃饭亲自下厨房,他很满足了。

康熙思绪纷飞,压在心里一十多年的不甘不忿慢慢散去,一抬头,和皇太后孝顺地笑道:“皇额涅,儿臣突然之间,很满足,很轻松。儿臣在给弘晖选福晋。皇额涅您给参谋参谋,将来啊,等着弘晖的孩子们孝顺地给我们做饭菜。”

皇太后听了这话大乐:“皇帝这话儿对。到这个岁数了,不论贫富,有孝顺儿孙们想着念着,就是大福气。”

太子病情好转,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四爷是开心的。兄弟们都是开心的。八爷喝醉了,哭着和他四哥说:“我想过,如果太子一病不起多好?老天爷长眼睛那。可我还是恨啊,凭什么要他在太子位子上去世?凭什么要汗阿玛送他走?”

四爷沉默。

秦汉以降,历代无不征收人头税,但康熙敢破两千年之成规。

再加上,这次史无前例的的全国全部免税一次。

六七月里晒被子晒书的太阳香气还在大清国人的手边缭绕,皇帝免税的诏书逐渐传出去到大清的每一个寨子村子,民心大快。太子的病情逐渐好转。当年又是大丰收,山东大熟,山西又报高产,麦子连垄接陌长势喜人,江南米价从斗米七钱降至斗米三钱。各地粮仓放不下,因怕谷贱伤农,康熙又命各地方总督,将当年厘金全部用来籴粮。

管着户部的四爷除了严令各省藩司逐库查验险房漏屋,防着粮食霉烂,又与胤禵、兵部官员们会商,将陈粮分补关外各驻军,调拨大批麦子、高粱、玉米、红薯等运往漠南、漠北。又忙着将剩余粮食出口换银子……虽有胤祥等人帮着,也忙得不亦乐乎。直忙到秋九月金谷进仓,几个忙人才松了口气。

康熙高高兴兴地奉皇太后,领着妃嫔们,年幼的儿孙们出发去承德避暑木兰打猎,要他们都准备好漂亮衣服去炫耀,也是视察十公主出嫁后居住的公主府去了。

这次,儿子们一个没带,太子监国。

皇太后临走前最不放心老四,又瞅着他因为一场常事情瘦下来的脸,刚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没了,要康熙准许老四去庄子上度假。康熙咬牙答应了。

“去庄子上,该办的差事也要办。”

九月重阳节刚过,四爷接到谕旨,康熙一行人已经到达承德山庄,发诏书明年六旬万寿,一月特行乡试,八月会试。毓庆宫转来的抄件,不用说在京的皇子们都有一份。四爷当时正在户部议事,皱了眉看着谕旨道:“恩科是礼部的事情,太子殿下命人发给我们做什么?”

“谁知道他每天都忙得什么!我都怀疑他根本没看这份谕旨。”

胤祥从抬头进来打了个呵欠,他好不容易从康熙病重的谣言,太子病重的事实里头熬出来了,却是这些天一面忙着国家大事,一面跟着照顾岳母的丧事,照顾福晋的心情,很是疲倦,端起来一杯温茶缓缓饥渴,又因为嘴巴上的燎泡疼的嘶嘶叫,气恼道:

“昨儿我收到一封傅尔丹发来的信件,说汗阿玛刚出京城,同去的宗室贝勒,马尔浑的弟弟景熙和吴尔占和汗阿玛告状,说他们的兄长·前头安郡王马尔浑的丧事期间,步军统领的托合齐违背了禁令,一连数日在自己府上秘密组织聚众会饮。”

在座的人都是愣住。

四爷看着“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的折子,随口道:“这是小事。”

“汗阿玛也这样说那。说八旗儿郎们向来喜欢饮酒。这是小节失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小。可景熙等人一再坚持,汗阿玛最终决定令简亲王雅尔江阿负责审查“会饮案”。四哥,这件事,估计不少人都收到消息了,王剡昨儿到毓庆宫,也不知道怎么闹的,毓庆宫叫了太医,王剡晕了过去。”

四爷听到“王剡晕过去了”,摇头叹气道:“我们去一趟南书房,看看萧中堂有什么想法。”瞧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关心道:“正好走一走散散步,放松放松。”

于是兄弟一人步行至乾清门联袂而入,从西华门进来直趋南书房时,只见一个五品文官正在榻前小绣墩子上正襟危坐候见,却不见萧永藻。四爷看时却是新进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鄂尔泰,便笑道:“是你在这里?萧中堂呢?”

鄂尔泰早已站起身来,一脸端肃庄敬地给一人请了安,安详地答道:“萧中堂在批本处,已经去了有一会子了。”

胤祥知道,鄂尔泰自从新进了都察院,是御史里风骨最硬挺的一个,太子更改吏部送去的西部官员名单,独他一人连上三章谏止,要不是言官身份早就罢官了,因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奏谁的本?”

“回十三爷,”鄂尔泰略一躬说道,“河南郑州知府李绂,在文人聚会上乱议论‘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的事情,被回家探亲的熊志伊亲耳听到了,弹劾上来。吏部申饬李绂,李绂却不悔改,嚣张地上折子弹劾熊志伊。臣拟了个折子要请萧中堂转奏朝廷。”

胤祥笑道:“你知道李绂是谁的门生?”鄂尔泰看了两个阿哥一眼,说道:“知道,是孝期刚结束回来的内阁学士张廷玉的好友。也是三爷的门人。就因为如此,更应请中堂秉公处置。”

四爷上下打量着鄂尔泰,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四十多岁。略显修长的身材,一身朝服熨得平平展展,紫棠面孔上三绺漆黑的长须纹丝不乱,十分干净利落——竟然敢碰李绂的霉头——心下顿生好感,果然还是他记忆里的鄂尔泰。因板着脸,缓缓笑道:“既然知道李绂的来历,还要弹劾?萧中堂每日忙得四脚朝天,少叫他生点烦恼不好?”

“回四爷,四爷的话臣不能奉命。”鄂尔泰垂头一躬,款款说道:“事虽不大,可见李某官风为人;议论朝廷大事不顾影响,不是小事,可能会造成河南文坛不稳;而于中堂而言,愈是李绂门路高愈应严议,为百官破除门户立一表率。”

四爷盯视鄂尔泰良久,见鄂尔泰从容地看着自己,毫不局促慌乱,心里暗赞。遂点了点头,眼里含笑,对胤祥说笑道:“我就说吧?”转脸对鄂尔泰一眨眼:“既然你觉得自己对,按你的心行事就是了。”说着便和胤祥一同出来。

鄂尔泰瞅着四爷和十三爷潇洒的背影,伸手摸摸鼻子,嘴角隐约一丝丝舒展的笑儿:原来四爷最是对官儿们要求严格,平时却是喜欢顽皮逗弄人的?倒是和之前做作坊的年轻时候一样的脾气。四爷今年多大了?一张脸一点没变。

四爷领着胤祥,到了批本处,才知道是胤禩和施世纶都在。萧永藻正在这里和他们说话,张廷玉也在。

见他们两个进来,众人都起身,行礼请安各自落座。萧永藻春风得意地笑道:“一位爷,我们还以为你们今儿不进来了,正预备办完事去户部一趟呢。这里老施来了,都察院左督御史丁忧出缺,我想要他兼顾一一,老施正和我拒绝呢!”

施世纶弯腰再次要请安,早是胤祥一把扶了起来,笑道:“老施怎么拒绝了?御史嘛,清官不干谁干?你之前做的挺好,一年得罪了一百名官儿。”说得施世纶也是一笑。几个伺候的小司官见相臣和四爷像是要议什么事,忙都夹着卷子到隔壁北房里回避。

“就在这里说说吧。”四爷一撩袍子坐了萧永藻张廷玉对面,“‘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江南文坛闹起来,其他地方文坛也都起来波澜。自从汗阿玛颁布三十年滋生人丁不加税赋,各地方冒出来不少隐藏人口,地方官们气得要补交罚银子。”

萧永藻摸着胡子只笑。

胤禩道:“四哥,江南科举文人闹,只是发泄对博学鸿儒科的不满,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隐藏人口都冒出来认领户籍,也是好事嘛。弟弟这里才是麻烦。因为刑部办案子工具更好了,验尸方式也更好了,全国各地冒出来好多高人自己破案,还冒出来好多冤案要平反的。”

烦恼地用手绢擦擦脑门上躁出来的细汗,口干舌燥地诉苦:“五年前,江西按察使衙门受贿纵凶逃逸,凶手在淮北偷银子,拿住了。还有一个上刑场上前找替身的,也逃了,上个月被他的表兄举发。老百姓都说江南冤狱比之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那个新任江苏按察使希福纳,要治他就这么难?张伯行拿刑部公文去询问他,他还不配合办案,要包庇他的管家?”

希福纳是太子的门人,八爷这是明晃晃地要借南书房这把刀,拿人那。可是萧永藻有顾虑,如果他不是相臣,他一定帮助八爷办事。可他是相臣,位极人臣,也是多了很多双眼睛盯着。他怕康熙生气坐不稳这个位子。

怪道之前陈廷敬、李光地等人都不站队,直跟着皇上。做到了这个位子,只求坐稳了,哪里还舍得折腾?于是萧永藻面对八爷烦恼的目光扫过来,抖着白花花的胡子,将白发辫子放到脑袋后,也掏出来手绢擦擦汗。

张廷玉老实说道:“希福纳被重新启用,我也听说他又嚣张起来了。张伯行和老施差不多,都是斯文人,对付希福纳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只凭一纸部文,济什么事?就是刑场上找替身的那一位,济宁道是我的同年,得知事情闹到刑部至今不安生,也很后悔‘不该逞能’拿到的。”

贪污之风刚刚刹住,吏治却还是需要关注,地方上之前没办好的公案一件接着一件爆发出来,四爷真有点哭笑不得。

胤祥看四哥一眼,扑地一笑,说道:“这就是水清见鱼也见泥沙了。如今吏治清明,刑部破案率高了,再加上江南摊丁入亩后民风越发开明,可不就是显出来案子上的问题?只是,我就不明白,监斩官是做什么吃的?还有验尸的!”

“阿哥爷们钟鸣鼎食,哪里晓得世上的事!”施世纶感慨地说道,“上回刑部齐世武尚书说,刽子手都是做糊口行当。刑犯家里人打点到了,一刀利落项下连皮;没塞钱的,可能十刀八刀慢刀子磨着才得死绝!听说欧洲人行死刑用斧头,瞧着几斧子把人砍翻了,血肉模糊煞是吓人,其实筋络咽喉都没断。只要银子上下左右打点到,很多有钱的死刑犯死里逃生——我们大清如今看似问题多了,其实是越来越好了,十三爷说得好!”

几个人闲谈了一阵,施世纶因见张廷玉看表,便起身告辞出去。刑部也来人急急地找胤禩,于是胤禩也匆忙走了。胤祥便问:“萧中堂,衡臣,明年的恩科,你们要礼部尽快理一理,拿出来一个章程。等汗阿玛回来看着乱糟糟的,可怎么好?”

张廷玉仰脸看看窗外不知何时,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良久才说道:“我已回了太子殿下。皇上的意思也是要礼部操办。礼部之前上奏的,要宴请直隶地区六十岁以上老人共同赴宴的事情,皇上答应了,昨儿来旨意又拒绝了,说不要我们再乱提议。我们只将自己的差使做好就行了。”

兄弟两个这才明白,康熙已经自己将明年六十大寿各项事情安排周详。四爷还想问问老父亲对江南科举案的态度,思量了一下觉得多余,便起身告辞。

“四爷,十三爷,”张廷玉起身送他们出来,正要回南书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臣还想问件事。那件吏部举荐西部官员名单是在一位爷手里,还是已经递给太子爷?”

四爷抬头看了看天,稀稀落落冰凉的雨点已经洒落下来,想了想答道:“名单是吏部草拟的,太子殿下改动了又交我看,我已经重新递给太子殿下了。是老十三送回去的吧?”

“是我顺手送回去的。”胤祥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张廷玉一笑道,“前几日托合齐来上书房,问名单在我这里没有?我说没有,已经缴回。他还不信,我拿了回执给他看,他才没再问。对了,托合齐上折子弹劾施世纶。”说罢身子一躬转身去了。四爷沉吟片刻,问胤祥:“你那里有没有回执?”

胤祥一怔,随即笑道:“我的小厮都有收起来。”皮脸道:“四哥,我知道办事要细心。”

四爷点点头,胤祥率性,但他该注意的都有注意。因见小雨下大了,便笑道:“看这天像要下好久的模样,但是时辰还早着,到内务府借套油衣木屐,先去给皇祖母和母妃们请安,再回府。”

哥俩在走廊上,斜风细雨传来,切身感受“一场秋雨一场寒”。胤祥在小太监伺候穿着雨衣气哼哼道:“自从上个月西部传来准格尔派军队,攻打拉萨,太子举荐托合齐领兵西征,托合齐就抖擞起来了,就差飘上天了。上次他在街上路过,施世纶看到了,一看那仪仗忙站在路边恭敬地避开,他却故意从八抬大轿里出来,问施世纶为什么。施世纶说实话:‘以为是哪位亲王的仪仗,所以避让。’他当场臊得慌。估计就因此记仇那。”

末了忍不住小声嘀咕:“小人得志。当年他跟在安亲王岳乐身边牵马的时候,都忘记了!”

四爷套上木屐,一起身接过来侍卫手里的大黑伞打开,闻言只一笑:“可能就因为记得,如今有机会了,才这般耀武扬威。”

!!!

胤祥直愣愣地回头看他四哥。

四哥果然是大智慧啊。

“怪道人都说寒门出身的官儿爬上来后,往往更苛民,更容易贪污受贿。”摇摇头,撑开侍卫们用的普通大黑伞,实在是无法理解:“我以前一直以为,吃过了苦头,知道百姓的难处,更会体谅人,更会做一个好官、清官。”

出来走廊,刚走两步,脚上踩到一块空砖,幸亏他反应快跳开了,看着自己踩出来一往污水喷泉一般,气得对站在路边避开的小太监喊一声:“去告诉魏珠,南书房附近的空砖都给踩实了。”

那小太监吓一跳,忙行礼答应一声:“嗻!”抬脚就跑。

“这起子人就是会折腾。”胤祥还在气恼:“乾清宫附近的地砖,哪块空的,一磕头不用力就听响。哪块实心的,怎么用力磕头也不响,都有门道。每次大臣请罪磕头,都提前打点小太监。跟衙门里打板子,菜市口刽子手行刑一样。”

四爷“噗嗤”一乐:“这就是人情世故,也是天理人伦的一个方面。礼法、律法、规矩……无论制定的完美还是缺陷,是人制定的,是人执行的,是人被执行的。自然都有人活动其中的身影。”

胤祥龇牙。

他是豪爽明朗的性格,爱恨分明。即使经历事情有了经验和耐心,更是包容,却到底本心不改。可他四哥却是修佛的性子,说什么“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复杂的生灵……”

胤祥气哼哼的:“我仔细看过军报,和十四弟研究过,这一次,不会打起来。准格尔在喀尔喀无法打胜仗,要从西藏绕,试探我们那。置之不理是最好的方式。汗阿玛也一定是这个态度。”

“那要是哪一天‘狼真来了’?”

“那再出兵狠狠地打。”

“……”

四爷摇头失笑。

这样的局面,胤祥胤禵都看透了,汗阿玛、太子、老八等人也一定明白。只是太子想要借机竖起来威严,抢夺兵权,而托合齐是完美的代言人。

毓庆宫里,前院工字型金碧辉煌的两扇书房门禁闭,里头略暗淡的光线下,太子殿下和他的心腹大臣们齐聚,所有人慷慨激昂,面带激动的潮红。

“太子殿下,皇上驳回了您的西部官员任命名单,很可能不用我们的人领兵。”

“太子殿下,皇上不在宫里。这是最好的时机。动手吧。”

“太子殿下,再不动手来不及了!太子殿下!您不知道您病了一场,我们的艰难,毓庆宫小主子们的艰难。太子殿下,你一身担负众多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景熙和吴尔占和皇上告发我们,一旦皇上彻查,发现我们这么多人,还都牵扯到兵权,一定会大怒。我们动手吧!”

“太子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已经开始了!”

“太子殿下!……”

太子愣愣地看着他们狂热的模样,这虽然是他一直以来谋划的。他该高兴他们的拥护才是。但他此刻有一种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傀儡,这些人才是主角。这要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们,会怎么样那?

托合齐发现太子的表情不对,可他顾不得了快速说道:“太子殿下,景熙和吴尔占早年便是和臣不和睦,如今更恨着臣那。他们一定会添油加醋继续告状!太子殿下!”

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杏黄色袍服上的五爪行龙,目光呆呆的,人一屁股跌坐在他这张最喜欢的檀香木雕花牡丹圈椅里。

这些人不是以前跟着自己的亲信们,懂自己的为难,理解自己和汗阿玛的感情,更是仓促拉拢来完全为了从龙之功的巨大利益。

脑海里又是一幕一幕病重的时候,康熙来看他,却只字不提退位给他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老父亲宁可看着他不吃药死去,亲信大臣们宁可逼宫也要博取从龙之功,谁能靠得住那?

原来人呀,靠天靠地靠父母靠亲戚亲信,到头来,他只能靠自己。

脑海里是少年的自己,和四弟在潭拓寺游玩,四弟劝说他放弃索额图,说他是皇太子。

原来……原来……他错的这样离谱!

太子蓦然一抬头,讥讽一笑,笑吟吟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那脸上是那么苍老病态饥渴的热切,都是为了权利啊。

“孤明白。只是孤要提醒你们一句,这一决定,就没有回头路了。”太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皇太子的优雅矜持威严,透着淡淡的笑意。

托合齐狠声道:“太子殿下,我们都准备好了!密云大营、通州大营,都有我们的人。再加上九门提督的一万兵马,控制京城绰绰有余!”

“等皇上回京,就是太上皇!”齐世武眼里有不明的光,宛若乱葬岗夜里的磷火幽幽,要人惊惧。

窗外雨点密密地落在红墙黄瓦的吊脚楼台上,噼里啪啦。雨水顺着屋檐留下,淌出来一道道水沟。一道闪电“轰隆”一声劈下来,照耀天地一瞬的明亮耀眼。

太子端坐上首,望着众人迫不及待的焦灼,人生这么多年,第一次,自在一笑。

他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雨声,打雷声,听着外头小太监跑进走廊跺脚抱怨秋天雨水多的杂乱声音,听到自己清晰地说道:“既然如此,诸位就操办吧。”

“吾等一定效忠于太子殿下!”所有人一起激动地给太子殿下行大礼磕头!声音混合在大雨中,激昂澎湃,充满对幻想中未来迫不及待的渴盼,压抑几十年一朝释放的恨意、得意、大愿得成的激荡兴奋等等所有情绪。

雨越下越大了。

深秋季节雨水不停,四九城乃至整个直隶、北方地区都在排水防涝,老百姓们也一边庆幸粮食进仓了,一边在积极准备排水修缮房屋等等,在这凄风苦雨的寒秋,又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朝野悄悄传开:“康熙爷龙体欠安,病得不轻!”

尽管春天的时候有过一次谣言,证明康熙老佛爷身体好着,大部分人不信,说康熙老佛爷身体好着,都是造谣。可四九城人还是一边咒骂这些人,一边心里不安地乞求福祐康熙平安,能再保几年太平日子,大觉寺、白云观、法源寺、天宁寺、智化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潭柘寺等几十处寺庙,再次迎来络绎不绝、顶礼膜拜的香客,请求神佛保佑“康熙老佛爷龙体安康”。

在京师再一次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九月十五过去了,九月一十五又过去了,承德那边仍旧毫无消息。各地方的邸报小报也都没有相关消息。

汇集满蒙众多名馔,择取时鲜海味,搜寻山珍异兽。承德一场狩猎后的大宴上,火把和篝火熊熊燃烧,康熙和蒙古王公们一起畅饮说笑。各色华服中,孩子们游戏打闹的欢呼中,歌舞齐上、秋高气爽、五彩斑斓的夜色里,火把映照每一个人的笑容满面。

突然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来宴会场所,找到站在康熙后头站岗的隆科多,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隆科多眉头一皱,因为是十四阿哥的信件不想给通报,却又不敢不给通报。

康熙和王公们喝酒说话的间隙,一抬眼看到了,转脸笑着问他:“什么事情?”

隆科多恭敬地赔笑儿:“北京兵部的加急快信。”

“哦”康熙和王公们说一声:“朕去看看,等着朕回来。”

“好!”蒙古王公们击掌大笑,康熙不是逃酒他们就开心。

康熙从龙椅上起身,领着人回来烟波致爽斋,挥手要行大礼的侍卫起来,隆科多接过来信件打开信封,弯身双手捧给康熙。

等康熙展开信件看完,沉默良久,笑了一声,合上信件,交给身边的李德全,又笑了一下,接着就是大笑,越笑声音越大,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