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 160 章

魏珠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四爷不知道,这事奴才们说不得那!提起来皇上又担心,奴才们和皇上四爷在度假不操劳公务,皇上说四爷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皇太后在五台山也担心四爷,皇上又一向仁孝,本来皇太后要带着四爷一起去避暑的,不得已留四爷在北京,皇太后几次生气地念叨着,皇上也不安。回来这两日正为四爷面色好一点高兴着呢,若知道四爷的咳嗽岂有不担心的?”

四爷与十三弟互视一眼,俱是感动于心,暗想汗阿玛做父亲的关心孩子们的身体,和全天下做父亲的,都是一样的。

四爷缓一缓神色,只问:“皇太后和汗阿玛身子如何?”

魏珠忧心道:“皇太后年纪大了,但是健康着。只是因为九公主婚嫁一事,很是不痛快。本来九公主去年就应该出嫁,但是皇太后不舍得,明年出嫁,不知道怎么伤心那。皇上的记性越发不好了,刚在南书房说旨意,漏了这一条,奴才没忍心提醒,皇上自己记起来了,说完了九公主的婚礼操办,当时就难过了。”

四爷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养儿方知父母恩。我有了儿女,方知道汗阿玛对儿女们的心意。民间人说家里嫁女儿啊,对于做父亲的来说,不亚于办丧礼的伤痛。”

“正是这个话儿。我们做奴才的,能不提就不提这些。倒是四爷送去的照相机,皇上很是喜欢,好多天都兴高采烈地拍照,还专门去了一些西部风光好的地方,给一家人都拍照。”

四爷抬头,望着紫禁城的方向,轻声道:“没跟在汗阿玛身边日常孝顺着,只能在器物上略尽尽孝心。汗阿玛知道了我受凉,难免担心。魏管事得劝着汗阿玛一些。这是今天和十三弟散步回来,一路上说着远在南方的四位弟弟,浑然没注意风大了起来,待会儿用碗姜汤就好了。”四爷瞧他一眼,“爷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六弟、十四弟、十六弟、十七弟远在南方,因为爷的事情中秋节也不好回来,只求他们都好好的。爷才好。”

魏珠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琢磨着和皇上回话。六爷、十四爷、十六爷、十七爷每次给皇上来信,也是关心四爷身体那。”

胤祥早已思量周全,瞅着魏珠感叹道:“四哥今天太开心了,太开心了什么毛病都好得快。我看用碗姜汤就应该好了,待会儿再要刘声芳来给四哥开一个保养方子。这些日子四哥一直担心远在南方的四位兄弟,又挨着过节,中秋团圆见不到,又是担心又是挂念的。更有宫里的德母妃……魏管事你若方便和汗阿玛说说,我们写信给兄弟们,说多了他们嫌弃烦。还是汗阿玛说话他们听着,要他们都照顾好自己。”

魏珠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皇上经常夸刘声芳那。刘声芳太医妙手仁心,一定有办法。”

四爷微笑道:“魏管事在汗阿玛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们操办操办差事,安安静静地等着晚上宴席就好了。”

魏珠笑吟吟道:“四爷说笑话了,大过节的,皇上怎么能要几位爷一直忙到晚上那,我看不少官员们都提前回家了,四爷和十三爷也早点回去休息。”

四爷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魏管事这就是笑话我们兄弟了。爷和十三弟招惹出来的江南摊丁入亩,担着这么大的事情,哪里能放心休息?”

魏珠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四爷这话从何说起呢。四爷您是做的为国为民的大事,这不是您和十三爷招惹出来的问题,也不是你和十三爷要担着的干系。奴才虽然是宦官,也知道一点道理,四爷和十三爷的心,皇上、朝廷、天下百姓,一定都知道的!”

四爷眉心曲折,伤感地抬手按按眉心:“江南的摊丁入亩能完成,我和十三弟真是将去年所立下的心愿圆满了。听说四位弟弟在江南协助了很多事情,本来是南下游玩的,却也为了此事奔波。兄弟情意家国大义,爷都明白,感激着。只求他们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魏珠慌忙摆手,言道:“四爷切莫挂心。奴才一定和皇上好生说说,好生嘱咐南下的四位爷。”

胤祥忙忙起身安慰四哥,略略不服气道:“早知道,弟弟跟着南下照顾六哥就是了。反正在眼前的弟弟四哥是看不见的,只关心远在天边的。”

“噗嗤”一声,魏珠笑到一半儿强行收住:“十三爷,四哥最是疼您的那。”

胤祥鼻孔朝天地哼哼:“你晓得就好。可别和汗阿玛说话的时候乱说,要老十四看了信,以为四哥最疼他那。那他的尾巴不得翘上天。”

魏珠眼里含笑,瞅着四爷望着十三爷无奈的模样,忍住笑讨巧道:“十三爷说的是。奴才一定好好和皇上回话。”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兄弟两个在户部里,和前来请安行礼的户部官员们简单地寒暄着,待众人都离开,双双摘了红宝石结顶东珠冠帽,四爷的小厮钱白再次上来温热的茶点,悄悄退下。胤祥阻止四哥看书桌上公文的动作,推着点心碟子给四哥,关心道:“四哥,你先用茶水点头。这是弟弟福晋特意送来户部的。”

四爷含笑接受了他的关心,端起来茶杯用了一杯温度正好的花茶,瞧着点头笑道:“这是山药糕?枣泥桂花糕?”

“是那。四哥今年夏天好不容易养的好一点儿,四嫂说了,秋天里再补养补养,才是固本。弟弟觉得很有道理。”

四爷:“……”

用了一碟子小点心,四爷无奈道:“四哥是弱不禁风了不成?这样小心翼翼?”

胤祥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四哥,不是我们小心翼翼。你对镜子看看你的脸,多难才养出来一点点肉。”

四爷:“……”

“你才多大的人就这么念叨?”四爷很嫌弃。

胤祥一脸的不服气:“这和年纪有关系?四哥倒是年长,可四哥一贯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偏偏身体还娇气。”

四爷一噎。

胤祥抿嘴一笑,从自己的书桌上拿着一个小账本双手递给四哥,面上几分凝重:“四哥你看,这是我这段时间发现的问题的其中一项。”

“之前户部在太子的手里,按照太子的章程走。如今到了四哥的手里,要一一整治过来,按照四哥的章程走,必然要引发之前的利益相关人不满甚至阻止。我的行动很是隐秘,可也难免走漏风声。本来想要过了中秋再和四哥说的,但是今天的情形,结合六哥信里提到的消息,弟弟觉得大不妙。”

胤祥候着四哥看册子,双目濯濯有神:“六哥南下,如果进展顺利,不日就要用银子。这里大约有五十万两。”

四爷捧着册子细细地翻看,每年皇商们领银后,有送户部堂司官的“公费”,银数帐册都存在商人金壁处。这么多年形成惯例,已经不属于贪污的意思了。过山给过路费,过桥给过桥费,不管谁从户部领银子,都有给一定的红包。这是千百年的官场规矩。

“这次南方要用银子,保守估计不低于三百万两。”四爷沉吟着。“江南这次税赋改革,噶礼临时能收上来大约五六十万两银子。不管这笔银子都收上来多少,凑凑大约有一百万两,够前期支用的了。”

胤祥闻言笑道:“四哥,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四爷微微蹙眉,满腹心事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总是要打一仗分出来胜负的。当年元朝和日本一战赢了也失败了,因为台风。明朝倭寇盛行。大清这一战,该是时候了。”

胤祥闻言兴奋,手中的账本如勋章一般缓缓从他手上高高举起。他转头放声大笑的瞬间,四爷才瞧见他埋在眼窝深处的一抹渴望建功立业的光芒,四爷心下酸涩,轻声提醒:“这一次的战事,你和十四弟都不能参与。”

胤祥依旧开心地大笑着点了点头:“四哥,我都知道。这次要让噶礼和水师将军们出风头。大清和日本打,那是轻而易举。我只是想着十四弟知道后的眼泪,我就开心。”

四爷俊秀的眉毛挑起来,一手拍向他的青瓜脑门:“顽皮。”

胤祥咧着嘴巴大笑。四爷看着弟弟爽朗意气风发的眉眼,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做鬼时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在未来的战事,便是难过不已。他一手按住弟弟的肩膀,一手从手指上摘下来一枚白玉留皮雕康熙御题诗双骏图扳指,戴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凝视胤祥疑问的目光,四爷叹道:“如此也算是四哥给胤祥的勋章了。”

正说话间,却见钱白挑着帘子进来:“爷,张大人请见。”

“进来。”

钱白出去一会儿,户部尚书张鹏翮挑了帘子进来。四爷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钱白去泡盏茶来,要张大人最喜欢的普洱。”钱白转身出去,四爷笑盈盈道:“怎么累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张鹏翮微微变色,道:“四爷,十三爷,臣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李卫最近忙东忙西的,十三爷最近在查什么?四爷今天来户部,有什么吩咐?”

四爷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这些?”微微抬起头,中秋节明灿的日色照得他微眯了眼睛,“张大人既然猜到了十三弟和李卫在查什么,那么有没有猜到爷的目的?”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四爷,为什么要查这些?这些都是老规矩。”

四爷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朝廷即将急需一笔银子,爷不想给百姓加税赋,就只能吃大户了。”

张鹏翮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四爷手里的账本道:“这是……这就是……四爷,这不是贪污。”

四爷拂一拂手里的茶杯壁,镇声道:“是贪污不是贪污不重要。爷问你,这是官员们应该收的银子吗?这些账本,能公布出去吗?”

张鹏翮颤声道:“四爷!——江南的摊丁入亩已经闹成这样,朝廷不能再有动乱……”

四爷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动乱。这件事不大。这件事很好办。除非,张大人不想办,现在就去告诉汗阿玛。”

张鹏翮急得跳脚,慌忙发誓:“四爷明知道臣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四爷,十三爷,自从去年臣来到户部,一直尽心操办四爷和十三爷的每一个命令。四爷明明知道,这点银子,根本挖不出来。皇上即使要严惩,最终也是轻拿轻放。毕竟这是三十年的账本,很多大臣都退休养老了,都有去世的了!四爷,您急需要一笔银子,臣来想办法。臣一定圆满完成。”

钱白将托盘里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四爷望着那杯普洱,好似又看到用普洱提神,不得不熬夜看折子处理政务的日子,悲叹道:“你能完成筹办出来这笔银子,你能整顿户部吗?你能要户部上下所有人完全听爷的命令,将爷收上来的税赋,都花在该花的利国利民地方,而不是各方吃一份子儿,中饱私囊?”

他的一连串发问让张鹏翮沉默良久:“四爷,说来说去,臣还是无法帮助您的大志气。”

四爷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张大人,不是你不能帮爷,而是爷就这个性格改不了了。爷好不容易开始了摊丁入亩,如今还是不得不多方周旋。因为这天下百废待兴,没人能帮到爷那么多。”四爷颓然靠向椅背,“江南的摊丁入亩已经开始了,爷也再没有了退路。若不全力解决所有后续问题,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圣洁的桂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洁白的秋色弥漫不尽。这样好秋景,四爷的眼前却是做鬼时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的战事,心中悲寒似冬。

四爷凄然浅笑,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爷未必肯走这一步。爷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爷会走到那一天,即便拼劲全力也要保全这天下。”

中秋节景色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张鹏翮严肃黑漆漆官服一身。然而那秋日再暖,张鹏翮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四爷,臣曾经也是一个清官,臣曾经是一个大清官,光风霁月。可是,臣在官场待不下去。皇上照顾保全,臣一心感激,可是上下的官员们同僚们都不理睬你,都暗暗地排挤,慢慢的就变成一个神像,一个清廉的招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四爷,臣如今眼看着四爷摆脱无情的名声,朝廷慢慢认识到四爷的重情义,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四爷再回到从前?从前臣看着四爷因为惩治贪污遍体鳞伤;如今还要臣再看四爷再受伤一回吗?”

往事的畅快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两辈子了,身边总是有这些耿直清明的大臣们忠心耿耿地护持着,浑然忘记自身安危。四爷正对着张鹏翮的浑浊却又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完成摊丁入亩,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人间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躺在锦绣堆里无所事事地好。张大人,有些事你不愿意做,爷也未必愿意。只是摊丁入亩进展到如今,爷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四爷,这世上我拿您最没有办法,除了听命令再没有别的帮四爷的法子。四爷怎么说就怎么做吧,臣和施世纶、张伯行一样,四爷要保全天下,老臣拼命保全四爷就是了。”他颓然苦笑,“四爷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臣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四爷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四爷抿了一口莲心茉莉花茶,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这件事,不能我们爆出来。其一,这件事,也不能是我们来查。其三,银子也不要我们亲自去追回来,一切有汗阿玛做主,能追回来多少是多少。我们尽力布置,至于其他,顺其自然。”

张鹏翮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艳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钦佩:“早知有今日…我当日在江南,拼了性命也要自己开始摊丁入亩。”

有微风倏然吹进,秋日的上午依旧有暖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结果子的气味。于四爷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他微微扬唇:“偏偏去年在江南,你亲自领着爷去看江南弊政,我们一起研讨出来的新税法子。”

张鹏翮痛苦一笑:“所以,臣总是后悔愧疚。臣这些日子,日夜难安。”他稍稍定神,“四爷说的臣会尽力做到,也会按照计划去和皇上请罪。至于四爷要筹措更多银子的事情,臣有两点建议,户部侍郎希福纳等人,一十年前在地方上曾经和官员们一起贪银六十四万余两,牵连其中的官吏多达一百多人。第一,两江总督噶礼曾经上密折弹劾曹寅和李煦,说他们账目上亏空达两百万两。皇上念着情意,只说要他们尽快补上亏空。但臣认为,皇上几次南巡大多花自己的银子,曹家和李家接待皇上有花费,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亏空。”

四爷惊疑:“爷怎么不知道此事?希福纳的贪污怎么瞒天过海?”

“都说千里当官为了千钟粟颜如玉。四爷几次清查贪污,但是这件事牵扯太多人了,一人分一点儿也不是大数目,不是大案子不引人注意,但都互相帮忙瞒着。也是如今官场风气情况渐渐好起来了。臣才敢说。臣在河道总督上的时候,经常和各个地方官打交道,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前臣也不敢说。”

四爷轻轻一闭眼:“如此,往后户部之事都要你多操心了。”他停一停,“户部若要全面整顿,牵扯的人太多。先找御史弹劾看看情况,但不要找施世纶。他和你都是有名的清官耿直大臣,出面的说服力不大。”

去年,施世纶被授为左副都御史,兼管府尹的事务。刚上任一年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张鹏翮颔首:“臣明白。要找有资历且和我们关系不大好的大臣来说,臣找几个人选,给四爷参详。”他的目光悲悯,“四爷,您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张鹏翮,胤祥给四爷续上新茶,摸着脑门道:“四哥,希福纳上头的人,正是我们的太子殿下。估计之前清查贪污没有查到他,一个是牵扯的人太多太多了,都替他瞒着,一个看太子。”

四爷斜靠在软椅子上,低声道:“有关户部和商人之间的银子,左副都御史祖允图,这个人耿直能办事。找办法透漏给他,要他上疏参户部收购草豆舞弊,要刑部去查。希福纳……需要想想办法,不能走正式途径。”

胤祥唏嘘道:“有人就有官儿,有官儿就有贪污和同流合污。四哥也不要烦恼生气。”说罢盯着四哥的眼睛道:“张大人走时,再次和我说了四哥要保重自己的事情,这三件事,我看,我们都不参与。都是汗阿玛的老臣重臣,牵扯太多,银子加起来也不算重大贪污案,还不一定能收回来多少银子那。”

四爷“嗯”了一声,翻阅工部账本,和胤祥继续参谋大笔银子的来源,到午休时分,方在胤祥的照顾下,在里间稳稳睡下。

八月十五中秋节,四爷傍晚时分进宫,四福晋和年侧福晋一起去接孩子们,去给长辈们请安。他前天一夜没有睡好又累了神,犯了困懒怠起来,在乾清宫西偏殿暖阁里罗汉床上和衣睡着。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桂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白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清幽的檀香,幽幽一脉宁静,四爷睡得香甜,醒来了犯懒地闻着那香气闭眼养神。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老四还在睡着么?”

“四爷觉得困,睡了一会儿,还没醒来。奴才去唤醒四爷。”

“不用,朕自己来。”

四爷赶紧地翻身下床,睁眼就是老父亲大步进来笑意洋溢的脸,忙起身请安:“汗阿玛,宴会开始了吗?”康熙取笑道:“已经开始了。你小子,朕一回来京城就犯懒,忒是娇气。”

四爷揉一揉眼:“汗阿玛回来,儿子自然要撒娇懒一懒。”又嫌弃魏珠,“儿子睡下之前,嘱咐了他宴会开始半小时前唤醒儿子。”

魏珠笑眯眯道:“四爷,皇上刚来了,舍不得叫醒四爷。吩咐奴才再等等。”

康熙亦笑:“不用怪魏珠,朕听说你睡下了,知道是前天夜里没有睡好的缘故,一天不睡好,要七八天才能缓过来,不能因为年轻就熬夜。”不顾众人在,又生气道:“魏珠告诉朕,你因为关心四个弟弟不能回来过节,心神不宁的,吹了风受凉了?”

四爷顿时变了表情,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毛巾擦把脸,伤感道:“汗阿玛,只是一点点受凉。儿子已经好了。四个弟弟是儿子的主意去南方的。儿子是真的挂念。”

魏珠在旁笑道:“皇上上午就命人给四位爷写了回信。特意说了四爷的关心那。”

四爷对着老父亲关心道:“汗阿玛,您不要多担心他们。十四弟会照顾好六弟、十六弟、十七弟。”

康熙对他脸上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很是满意,老龙眼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刘声芳说你前两年苦夏吃食不多,折腾的肠胃也是娇气。又说这两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刘声芳做了保证,说照着做便能养好,朕才放心些。”

魏珠笑道:“刚皇上和皇太后、皇贵妃娘娘也是说起来四爷那。”

哄骗老十四的事情,引来老父亲真实的关心,四爷略略愧疚道:“汗阿玛,儿子的都是小问题。今年夏天都好多了。劳动汗阿玛挂心,儿子很是不安。”

“你呀,能胖起来,大夏天里和别人一样大口吃肉,啃熊掌,朕才是放心。”

四爷:“……汗阿玛,您以前天天嫌弃儿子胖来着。”

“现在朕嫌弃你瘦不行?”康熙吹胡子瞪眼的。

“行行行。”

“坐一边儿去。”

康熙埋汰地看一眼他的立体分明的面孔轮廓,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身边,示意魏珠领着人都出去暖阁,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为什么一把火烧了?”

“儿子觉得,烧了最合适。”四爷挪挪地方给老父亲,换个姿势盘着大长腿,懒懒地靠在软枕头上,很诚实的态度。“索额图之前和儿子提过一句,儿子没当一回事。知道八弟在用册子后,也没大在意。可是……儿子觉得,还是烧了清净。大清朝廷不能在历史里被人书写有这样的小道道出现。”

康熙漫不经心地道:“是在知道太子也想要以后?堂堂的大清储君啊……朕都不知道,今年过春节祭祖,怎么面对祖宗们。”

四爷不吱声了:这话要他怎么接口?挠挠头,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老父亲。

康熙:“……”“啪”地给顽皮儿子脑门一巴掌。四爷双手捂着脑门,眼睛好似林间小鹿充满纯净的控诉。康熙白他一眼:“这么大的人还一身孩子气。”双手拢在胸前,靠着小炕几歪着身体,老龙脸上一派放松,好似民间寻常的父子说话谈心。

“马齐和李光地说,你要皇家福晋们、孩子们,男娃女娃都南下看看?”

四爷挑唇顽皮地笑道:“这样的事情听汗阿玛的吩咐那。如果能跟皇祖母和汗阿玛出门去看看,是好福气那。正好汗阿玛要姐姐妹妹们都进京,也一起下江南吧汗阿玛。”

“……”康熙半是感慨半是懊丧,“今年你皇祖母大寿,不能出去。明年看情况。昨天太医说,苏茉儿嬷嬷也就是明年了。”

四爷抿紧了唇角。

苏茉儿嬷嬷打小儿跟着太皇太后,照顾先皇长大,照顾康熙长大,如今养着十一阿哥胤裪长大,看着一大家子的孩子长大,快百岁的老人了,当是喜丧。

可是四爷很伤心。

眼睛下垂,喉咙里堵着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熙轻轻一叹,眨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今天你九妹妹也说,出嫁之前想和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风景。朕打算着,今年你出嫁的姐妹们都回来,给皇太后祝寿,明年一过完正月,就出发南下,奉着皇太后和苏茉儿嬷嬷,一家人都去。”

四爷耷拉脑袋,眼睛里越来越朦胧,好似又是太皇太后去世时候的满天地的白茫茫。枯荣有数,有生就有死亡。四爷都是做鬼几百年的了,此刻还是克制不住的难过。

他知道,老父亲比他更难过。

他还有老父亲,两个母亲。老父亲除了皇太后,也只有苏茉儿嬷嬷了。

“汗阿玛,您要保重身体。”四爷哀哀地说,好似大雪地里寻找方向的小兽,伸手抱住唯一的受伤的同伴·长辈的胳膊,默默地给予他力量。

“汗阿玛,苏茉儿嬷嬷要去找太皇太后了。她想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也想她了。”

墙上的自鸣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外头天色开始黑了下来,有李德全领着小太监掌灯挂红灯笼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给予暖阁里一份除节日热闹另外的活泼气氛。心里伤痛难言的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康熙伤痛难言。

四爷哄着小孩子一样地哄着老父亲:“汗阿玛!您有我们那。我们都在。永远都在。大哥、一哥、三哥、五弟、六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

四爷一个个地数着念着,年轻有力的胳膊抱着老父亲老去的身体,脑海里是小时候汗阿玛抱着他在怀里的模样,胸腔里是酸酸涨涨的苦,还有岁月划过时空之河留下的幸福。

“汗阿玛,儿子虽然生气你偏疼一哥,但儿子保证最孝顺您。我们都孝顺您。我们都陪着您。”

康熙心尖一颤。

这小子,打小儿就愤愤不平地念着朕偏疼他一哥。

到现在都做了阿玛了,还念着。

“胤禛,真怨阿玛?”康熙听到自己问道,声音里透着颤言,他也没有发觉。

“怨着那。”四爷和小时候一样,在老父亲的肩膀上蹭蹭脑袋,嘟囔一声:“一哥小时候出天花,性命垂危,汗阿玛十分的着急,正当打三藩的时候,汗阿玛直接罢朝,一切朝政全部交给朝臣处理,自己日夜守着一哥。大哥在外头家里出来麻疹,汗阿玛连夜出宫去看望,守着大哥退了烧,担心大哥抓脸留下一脸麻点儿,抱着大哥守着大哥一夜,天没亮回来上早朝,一连三天。三哥伤寒,汗阿玛人在木兰,一天一封信,太医一直保证说没事没事,汗阿玛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一直到半年后三哥好起来,汗阿玛才放心。儿子那年拉肚子,汗阿玛刚出发去木兰,连夜打马回来,和皇额涅轮流守着儿子两天两夜……””

四爷慢慢地说着。

康熙慢慢地听着。

他从小没有父母缘分,他的父母也没有教导他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只是按照他的认知,努力地做到最好。

原来,他顽皮的儿子,都记得。

康熙不能说,他很失败。他这一生,没有一天承欢父母膝下。亲手养育的老一胤礽如此伤他的心。他这两年,默默地看着儿子们之间的争斗,伤心绝望之余,甚至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帝王。

此刻,他是天底下一个普通的老父亲。一个年老的,伤心于儿子们听话,不孝顺,不和睦的老父亲。颤抖着因为老迈而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脊背,康熙克制自己的眼泪,却是越克制越多。

“还有吗?”

“有。六妹妹那年种痘,和儿子一样七天就好了。汗阿玛大为高兴,说皇家女儿不输给男儿,要按照皇子阿哥的规格给六妹妹庆祝,六妹妹高兴坏了,拉着儿子一直狼嚎地喊‘阿玛疼小六,阿玛疼小六’……可是儿子认为,汗阿玛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六妹妹,有点儿重男轻女,这对六妹妹影响不好。儿子抱着六妹妹认真对她说,她是一个女孩儿很好,很荣耀。姐姐妹妹们都可爱得很。”

康熙流泪生气:“都和你一样重女轻男?惯的你!”

“儿子是一碗水端平。”四爷坚决不承认偏疼闺女,很是理直气壮。“还有一哥都用的最好的,每个月花费的银子无数,皇额涅每个月算账本,都说胤禛你要给我争口气,儿子那时候哪里知道怎么争气?”四爷回忆上辈子儿时的自己,天天背书,天天学习,天天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陪着念佛,那真是满四九城最乖巧最守礼最孝顺最可爱的小宝宝。“儿子以为皇额涅要儿子证明胤禛是最可爱的,哄着汗阿玛开心。可是汗阿玛赏赐了儿子和太子一样的好东西,皇额涅又要儿子拒绝……”

这是真实的抱怨。两辈子的童年,都是这样。皇贵妃要儿子争,却在儿子争来后告诉他,要守礼谦让,那是皇太子,你汗阿玛最疼的儿子。时刻警醒着他,你不要得意,不能飘起来。

“不能顽皮的童年,很是缺失的,汗阿玛。儿子也想体会体会,飘起来的滋味儿。”四爷说着说着,真的有点好奇。

康熙听着哭哭笑笑的,倒是止住了眼泪。

四爷从袖筒里掏出来手帕,体贴地老父亲擦脸。

康熙笑骂道:“你小子……能蹦跶着飞上天了改天换地,你还要怎么飘起来?你皇额涅啊,……一辈子都不开心。这次回来,你九妹妹抱怨说,你皇额涅又担心将来佟佳家的未来。埋怨没有一个闺女要嫁过去。又骂佟佳家不争气,说气话要什么也不管了。朕跟着附和两句鄂伦岱的不是,她又急眼了。说都是老八将鄂伦岱忽悠瘸了。还说看看有合适的,给您选一个佟佳家的姑娘做侧福晋。”

四爷:“……”

“朕没答应。但朕也不能偏着厚着哪一方。明年八旗选秀,给弘皙等孙辈选科尔沁的贵女做福晋。弘晖今年十岁了,福晋的人选要考虑起来了。就知道你不上心。今年去木兰,朕答应了孩子们,满一岁的都去。你福晋带着四个奶娃娃在府里,跟去的孩子们没有人照顾也不好,干脆要你福晋带着四个奶娃娃,和侧福晋一起去。”

“儿子替他们感谢汗阿玛。”四爷大为惊喜。“姐姐妹妹们几次来信说了,想要孩子们多处处那。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走到大街上都不认识。”

这句话又牵动了康熙的心肠。长长的叹口气道:“这些年,准格尔、喀尔喀、沙俄大大小小的战事中,你六妹妹的小叔子,是一个好样的。将来,必然是继承你六妹夫的爵位。你六妹妹的胖小子,和你六妹夫一样平和敦厚的性子,将来,真的只能做一个招牌了。”

四爷安慰道:“汗阿玛,喀尔喀三角边境战事多,不同于其他地方。有能力者和平和敦厚者各有分工,孩子们将来都好的。”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孙子孙女要操心、外孙子外孙女也要操心。你大哥家里的几个丫头,大丫头一丫头看看明年后年也出嫁。人都说侄女随着姑姑长,可朕看着,没有一个像你六妹妹的。”康熙颇为遗憾。

四爷一眨眼,大约猜到老父亲是担心下一代联姻喀尔喀的人选,目光炯炯有神:“汗阿玛,每一个姐姐妹妹都是好样的。每一个侄女也都是独一无一的。大哥家的侄女都贤惠着那。汗阿玛,一哥家里的三丫头是个好的,有点儿六妹妹的品格儿。”

咳咳。

康熙伸手给他脑门一巴掌,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大。这样争皇位的时候,他要老一家的三丫头嫁去喀尔喀。

康熙一瞪眼:“朕看你家里的一丫头小米粒更好。穿着弘晖的衣服跟着满四九城打架,就没有输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