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道:“汗阿玛,四哥确实最清闲。他刚还去产房陪着四嫂那。”
康熙对他一瞪眼:“你那点小九九,朕能不知道?陪着福晋很好,也要照顾好孩子们。”
胤祥摸着脑门嘿嘿笑。
四爷:“汗阿玛,儿子申请三天假期,在家里照顾一家人。”
康熙一噎:“惯的你。你福晋做月子,你那?行行行,给你三天假期,记得,不许偏疼闺女,要一样疼着孩子们。”
四爷:“……”
兄弟们都捂嘴笑。
三胞胎的洗三礼很是喜庆,三天里,皇家兄弟们的闹腾都好像停止了,都喜气洋洋地帮忙操办仪式。尤其八爷夫妻,那恨不得住在四哥府上,即使他们是邻居。四福晋有嬷嬷丫鬟们伺候,娘家嫂子们也常来,妯娌们也常来,可八福晋抱着闺女全天候偎着她,瞅着机会就给四嫂端茶倒水,四福晋每次都无奈地说:“没有秘方,真的。”
八福晋不信:“四嫂,你一定有。四嫂,我不要三胞胎,我只要再生一胎。”四福晋被逗笑了:“太医说你的身体好着,养养,再等半年,就可以备孕了。”八福晋就是不信,就要全天跟着她。
洗三礼这天晚上,四爷陪着四福晋在产房里用餐,四福晋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吃一口饭,看他一眼。
四爷:“福晋,专心用饭。”
四福晋含笑乜他一眼,“专心用饭”。吃完饭,丫鬟进来收拾碗碟,送上来茶点,四爷在品茶,四福晋歪在躺椅上,挥手要丫鬟婆子们都退下,沉默好一会儿,轻轻道:“爷,迎娶侧福晋的事情,都准备好了,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
青瓷茶杯里的茶汤碧绿清澈,香气袅袅。四爷看着,恍惚间,是上辈子的年贵妃含笑的秀丽眉眼。
四福晋也沉默。
要说他们的三胞胎有什么秘密,就是那段时间,她因为侧福晋的事情,情绪不稳经常私底下闹腾哭泣,四爷陪着她,很是有一段温情。
但是四福晋知道,那不是爱情。
对于自家爷的木头性子而言,那是他作为夫婿应该做的事情。
四爷抬手按按眉心。
过去的记忆大多模糊了,福慧的身影却是清晰的。福慧出生不久,年贵妃去世,年家倒下一半儿,福慧有皇后养着。福慧的去世,不光是要自己病倒,也要皇后病倒了。临终流泪说:“爷,都是八岁,我是不是没有福气养好一个孩子?”
上辈子,弘晖和福慧,去世的时候,都是八岁。
四爷搓搓脸。
四福晋以为他是为难,心软了又软,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弘曣生病了,是毓庆宫的争斗引起的。爷,如果侧福晋进门,我一定会要一家和睦。如果侧福晋有了孩子,我一定会管好家,不要他们争斗起来。”
——爷的亲王位,只有一个,世子位也只有一个。所有的话都在四福晋的心里,她握住四爷的手,微微用力,因为生育,圆胖的脸上还有一丝丝苍白,温柔的目光里,却是坚持到底的坚毅和执着。
“爷,不说妹妹们生的孩子,就是我自己,也有了弘晖和弘暖,如今又多了三个孩子。爷,……”四福晋声音哽咽,“我以前都没有想到,我是那天,那天在毓庆宫,因为太子妃嫂嫂的眼泪,我,……”
四爷抽出来手,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莫哭。月子里不能哭。”
“我不哭。”四福晋眨眨眼,幸福地看着自家爷。“我知道,爷一定不会要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府里。”
“谢谢福晋的信任。”四爷挑唇笑着,眉眼之间,全然是英气勃勃的开朗。“弘曣的事情,莫要担心。爷明儿上朝后,去毓庆宫看看。”
“爷?”四福晋蹙眉。她总是要先顾着自家。
“没事。该去看看。弘曣病了那天,汗阿玛其实也是伤心的。”
四福晋心头一震。
“皇上……”
四爷轻叹一声,宛若春天里花儿开放的无声无息:“儿子们、孙子们,福晋都想得到,汗阿玛怎么会想不到?”
四福晋愣怔片刻,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四爷下了早朝,先去给长辈们轮流请安,等来到毓庆宫,已是未正时牌,园中太监们刚午睡起来,懒洋洋拿着竹剪刀修剪花儿。因见太子不在书房,四爷便叫过当值太监高三变问道:“太子殿下呢?”
“回四爷话,”高三变赔笑道,“太子殿下在八角亭纳凉,说身子乏,恁谁来了一概不见,四爷——”四爷冷冷说道:“连爷也在内?”高三变被四爷威慑的眼神吓得一下子矮了半截,忙道:“四爷当然例外。不过太子爷近日气性不好,求四爷别说是奴才告诉您的。”
四爷点了点头抬脚便走,沿着假山长廊徐步而入,远远便见一群太监和太子围在一处,不知是看什么,细听时几声斗鸡叫,亮如打鸣,原来却在斗斗鸡。四爷见太子全神贯注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一声不言语站在后头。听太子说道:“这个力气太小了,恐怕要败!”言犹未毕,一个太监一蹿老高,惊喜地叫道:
“我的秃尾巴赢了!”
“忙什么?”另一个太监满头是汗,说道,“我的凤头大将军没出马呢!”
太子在旁笑道:“这是头一轮,还有三番恶战,谁赢了,二十两银子就是谁的!”说着,回身拿扇子,见四爷站在一旁,便笑道:“老四,你几时来的?”十几个太监见是四爷来了,便都讪讪退到一边,捧着各自的斗鸡面面相觑,他们都有点怕这个王爷。
“我来一会子了。”四爷给太子请了安,坐了栏杆旁的石礅上,转脸对太监们道:“没事做什么不好?跑到太子爷这里斗斗鸡!”
太子大为扫兴,摆手叫太监们退到旁边,端一杯凉茶喝了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四爷便捡着要事先说,道:“弘曣的事情,太子殿下需要注意。家和万事兴。噶礼在两江准备试行摊丁入亩,他上了个条陈,说这法子好,请朝廷允准试行。臣弟看着挺好,也写了章程递到毓庆宫,不知道太子殿下看了没有?”
“……我当有什么大事呢!”太子对弘曣有愧疚,正满心不自在,听这么一说反而上来脾气,越看越觉得老四桀骜不驯脑后长反骨,心里有气,口中却笑道:“就为这巴巴儿不回家抱孩子跑来?”
四爷正襟危坐,没想到太子这样轻慢公事,被这不凉不热的话噎得一怔,不想惯着他这个毛病儿,因道:“还有苏北赈济的事,我觉得也都不是小事。既然都是小事,我也觉得比斗鸡要紧。”
太子听了,气得脸通红,但四爷的话虽刻薄,都无可辩驳,半晌,方冷笑道:“大约你昨天吃的洗三酒还没醒吧?你这是和我说话?或者因早朝上我驳了你的条陈,心里不服,所以专门来怄气!”
四爷脸上毫无表情,一欠身说道:“太子殿下!按说我不能和你顶嘴。如今国步维艰,库银只一千多万两,准格尔的阿拉布坦几次袭扰喀尔喀蒙古,朝廷都没理会,为什么?一是时机不到,也是没银子拿来打仗!噶礼摊丁入亩,把丁银平摊到田地里,田多就多缴银子,田少的也不至于冻饿,江南一个州府一年就可多收四万银子,值得一试。苏北干旱后有涝灾,几百万人生计无着,处处要银子——太子殿下,您请掂量,哪件事是小事?”
“我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子知道,今儿是老四占了全理,弄得太僵,这个讨厌的弟弟又告御状,老父亲那里也不好交代。他原意也只是碰个钉子给老四让“八爷党”看,逼着老四低头,没想到老四这么不买账,直接从山东调粮食。
但他这份苦心无论如何不能出口,因铁青着脸道:“库银空虚,由来已久,你和老十三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天天要办学,还要改革矿场,花的不都是银子?工部的银子花的流水一般我就不说了。苏北赈济灾民,加上买种子等等,一下子拿出三百万两,这个数太大了!所以我的意思苏南各府县也匀一点,朝廷就轻快一点,有什么不好?”
“噶礼如今也是糊涂人了,他递的条陈,要士绅与百姓一样,按田纳赋,查查历朝历代的制度,就算我们大清不喊着‘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哪有这么不近情理的?你是要逼着江南都造反了不成?”
两个人越说越远,心思怎么也对不上。四爷听着太子对噶礼的考语,句句都是在说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见说得口干舌燥的太子取茶水喝,便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太子殿下,看来倒是臣弟多事了。要没别的事,臣弟还要去户部,告辞。”说罢,一个长揖,竟自扬长而去。走了老远,隐隐听太子大声道:“取过我的头冠紫,接着斗!——扫兴!”
此刻,胤禩却在皇宫西北角辛者库寻找灵答应的宫女嬷嬷们。“辛者库”,是专一管教犯过太监宫女的地方儿,而因为出了那样的事,曾经伺候灵答应的宫女嬷嬷们才被押解到辛者库为奴的,但浣衣局的人并不知她们犯的什么事,见三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来关照“好生照料”,还以为要起复灵答应的位分,也没有怎样难为她们。听说廉郡王胤禩也进来,很有点受宠若惊。
浣衣局的头儿黄海生将胤禩接到浣衣局议事堂,磕头请了安,亲手献一杯茶,赔笑道:“爷,再没想到您老人家来,有什么事情叫个小厮传奴才去府上!”
“爷来看看。”胤禩笑着吃了一口茶,黄海生站在一边伺候着,觑着胤禩,揣猜他的来意。胤禩吃着茶,端着温文儒雅的笑儿,轻轻挥着扇子打着蚊子,却不急着说事,问道:“当年毓庆宫、乾清宫的两个宫女,都还在这里?”
黄海生叹了口气,低下头,说道:“爷……”说着,笑道,“奴才是奇怪,这三爷九爷十四爷都来过,都叫奴才关照灵答应的宫女嬷嬷。爷又提起来那两位,莫不成出事了?”
胤禩没理会他的问话,说道:“这不是你问的事。你带我进去,你就在这里等,我出来还有话。”说罢便站起身来。
黄海生带着胤禩,横穿满院子晾晒的衣服竿子,到了一溜低矮的厢房门口,朝里看看,并没见那两位宫女,便问:“那两位宫女呢?”几个正在折叠衣服的年老宫女回答说:“听说预备毓庆宫太子爷的夏□□服帐幔,都说身子不爽,回房里去了。”因瞧见黄海生身后还有个陌生翩翩公子,几个宫女耳语几句,突然你推我搡叽叽咯咯笑个不住。
胤禩无声一笑,跟着黄海生到最北头一间房前,门虚掩着,黄海生一推门,见两个宫女正对坐,各自用调羹搅着一杯茶,便笑道:“她们说你病了——八爷看你们来了!”说着便进来,忙着又斟茶给胤禩,自己搭讪着退了出去。
两位宫女怔怔地站着,半晌才醒过神来,掇一把条凳过来,说道:“八爷将就着坐吧,这里就这个样儿。”说着又蹲了个万福。
胤禩沉默片刻,打量两眼,都已经苍老的,看不出来曾经的貌美如花。
一位,是当年在年幼的四哥面前,污蔑四哥名声的,听从太子奶嬷嬷的主意。被当年的太皇太后罚到这里。
一位,是在乾清宫里,勾引太子,要康熙大怒,罚到这里。还要康熙下命令,以后乾清宫里头,不要任何一个宫女伺候。皇宫里其他地方的宫女夜晚外出,必须两个人以上。
胤禩打量的目光要她们越发拘谨。胤禩却是疑惑万分:太皇太后和康熙,留着这两个宫女,做什么那?
他猜不透,这两位,他也不好动弹。看了两眼,点点头:“好好做事。”从荷包里掏出来两张银票,转身走了。
嘱咐几句黄海生,胤禩来到辛者库隔壁的慎刑司。
这里是皇宫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慎刑司的地牢,暗无天日,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子霉味血腥气刺鼻。几个看守侍卫打开地牢的门,铁链在门上哐当哐当地响,惊得里头的人都伸头看,胤禩透过领头侍卫手里的灯笼的光,隐约可见几个人的头上都有血迹。
他慢慢地下来两个台阶,鄂尔泰迎出来,在台阶下打千儿行礼。
“给八爷请安。”
胤禩点点头,一低头,这才注意到,石头的地面上都是潮湿的,暗红的。
“知道爷来做什么?”胤禩笑问。
“知道。”鄂尔泰一身青色紧身的侍卫服饰,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浑身上下都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声音也是慢吞吞的不紧不慢。
“八爷,刚刚三爷才走。奴才已经和头领通报过,任何一个皇子前来,都可以探视。八爷您请。”
鄂尔泰伸手,让出来道路。
胤禩一步一步进来,两辈子,他第一次进来这里。
路过好几个牢房,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几个疯癫的看不清面目的犯人,他跟着鄂尔泰来到关押灵答应的牢房前,鄂尔泰打开牢房的门,又是一阵刺耳的铁链声音响起。
胤禩弯身进来牢房门,在鄂尔泰搬来的一个新凳子默然坐了,上下打量灵答应。两个人过去当然是见过面的,康熙这么多妃嫔,二十几个儿子,除了节筵远远扫一眼,平日并不来往,如不介绍,就是擦肩而过,也未必就互相识得。但是灵答应不一样,这位顶着“赫舍里皇后”的名头进宫,一直备受宠爱。
甚至,自己和福晋没有孩子,也是她在老父亲面前嘀咕的。惹得老父亲大骂一场。
说起来,他们还是仇人。
此时对面相睹,胤禩觉得灵答应容貌并不十分出色,至少是没有六公主的母亲、自己的母亲美丽,皇贵妃当年的风采。此情此景,也许因为不施脂粉铅华的缘故,脸色异常苍白,这么年轻眼角已经有几条肉眼可见的细纹,只微蹙的眉头淡染春山,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想来她笑的时候一定异常娇俏温柔。
——一个皇帝妃嫔,生育了皇子,落到这个地步,胤禩不禁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太子爷复位了,你知道么?”灵答应给他审量得有点不好意思,待胤禩开口说话,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站在下头一躬身,轻声说道:“奴婢听说了。爷知道,这个地方儿,就是外头反了,也一点消息听不见的……”
胤禩点点头道:“太子爷还惦记着你,叫我来看看,你需用什么东西。”
灵答应一下子抬起头来,刹那间,胤禩觉得她艳丽异常,像一整块和田白玉雕出来的仕女,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灵答应身上一颤,又低下了头,喃喃说道:“……真的?三爷、九爷、十四爷都来看我,也说一样的话……我什么也不需用……什么都不缺了……”
“太子爷说了,”胤禩按着想好了的思路沉吟道,“叫你好生保重。保重自己,说,你是聪明人……”他打量牢房的环境,发现被褥床铺还是能住人的,知道康熙也不会要灵答应死了,又道:“太子爷说,总有出头的一天——”说着又打量她,却见灵答应哆嗦了一下,惊呼道:“八爷,八爷,是真的?”胤禩诧异地看了看她,问道:“有假的吗?还是你要太子爷亲自来看你?”
灵答应没吱声,好一会儿,突然双膝一软跪下,手捂着眼,任泪水从指缝里往外淌着,颤声说道:“是……我的错……当初不死,也为怕他说不明白,是我勾引的他……”
“你……”胤禩听着她凄厉的泣诉,觉得毛骨悚然,一阵阴风吹来竟浑身打了个寒颤,他一眯眼,笑得越发温润如玉:“听着,你得活下去。我命你活下去——我是八贤王!”他镇定地说着,简直是恐怖的吓人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这模样和形象不符合,便放缓了口气,又道:“太子又复了,等你看着他登基,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灵答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几乎要瘫在地下。
胤禩微笑,眼里的光芒,宛若地狱的鬼火幽幽:“你还有要问的吗?”
灵答应上下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胤禩本想再刺激刺激她“你不问问,你的孩子吗?”也怕再问话,她真的要受不住了,便起身出来,早见鄂尔泰已候在牢房外头,跟一个木头蜡像一般,见胤禩脸色煞白地出来,便问道:
“爷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受凉了?”
胤禩深呼吸一口,用力地摇摇头,示意鄂尔泰领着他出去。
又是一阵铁链的声音刺耳地响着,这次是锁门的。
胤禩在一阵疯狂喊叫声中出来地牢,许久才按捺住突突乱跳的心,来到鄂尔泰值班的小房间,拍了拍鄂尔泰肩头,说道:“你坐下,听我说——”鄂尔泰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和一叠银票,怔着道:“八爷,你你……?”胤禩把药和银票递给鄂尔泰,温和说道:“爷想救灵答应出去,你看可行不可行?”
“!!!”鄂尔泰瞳孔一缩。直视八贤王的目光:“八爷,前头几位皇子爷前来,都说要用假死药,营救灵答应出去。奴才第一次吓得浑身一哆嗦,如今还是害怕。”
胤禩指着那包药,笑得越发温和,道:“此药服下去两个时辰,和死人一样,你报她个暴病而亡,送左家庄化人场,那头的事由我来安排!天衣无缝,你怕什么?”
“八爷……”
“办完之后,十万两银子,够你消受一生!你还有其他要求,尽管提。”
鄂尔泰摇摇头,说道:“奴才叫皇子爷们吓懵了。”
胤禩突然冷漠说道:“你只说,答应不答应?药和银票我留下。你看着办。办得好办不好没事,爷看重的是这份心。”说罢转身摆着方步迤逦而去。
走了几步远,隐隐听鄂尔泰轻声道:“回八爷话——奴才只忠于职守!”
气得胤禩大步走回来,风度全无,挑眉质问他:“鄂尔泰!今天如果是四哥来找你,你也这样说?”
鄂尔泰也梗着脖子,直视八贤王的眼睛:“八爷,四爷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来找奴才!”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
八爷从头凉到脚。
他被灵答应刚刚的模样,刚刚地牢的气氛引出来心里的戾气,他冲动了。他怎么能忘记了,鄂尔泰是谁!
混账雍正的肱骨大臣!
治理云贵、改土归流的功勋大臣,青史留名啊!
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怒气更盛。八爷冷冷一笑,阴沉沉地看着他:“鄂尔泰,你就不怕,爷将你调出去慎刑司?爷甚至能打压的你一家,都抬不起来头。”
鄂尔泰一撩袍子,跪下来,低头道:“八爷,您是八爷,这是您的权利。但是,看守灵答应,是奴才的职务。奴才死也不能答应。如果奴才的家人知道奴才没有办好差事,反而拿了银子,奴才相信,他们也不开心。”
“你就这么有信心?对你的家人?”胤禩看着他的目光,冷飕飕地冒着鬼气,一个小屋子都好似变成地狱,地牢。鄂尔泰却说:“八爷,人心不能试探,不能猜疑。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哈哈哈哈哈!”胤禩蓦然放声大笑。
“好一个鄂尔泰!哈哈哈哈哈。”胤禩笑得很是癫狂。
鄂尔泰一直跪着,一动不动:“请八爷,将东西都收回去。”
等到八爷的身影不见了,疯狂的笑声也听不见了,他慢慢地起身,因为跪久了,腿麻,一个踉跄。他扶着桌子站稳,目光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良久没有说话。
四爷没有来找他。
十三爷也没有来找他。
他,很高兴。
他,也很骄傲。
八爷出来慎刑司,一肚子的火气没法发泄。怀里揣着的药物和银票,好似烈火一样地烧着他的理智。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骑车,一步一步地回来府邸。
在书房里用冷水泡澡,冰冷的水浸透皮肤,冷了骨头,这才是堪堪冷静下来。
混账雍正!
八爷咬得嘴唇出血,鲜红的血珠在苍白的唇上,宛若一朵开到艳丽的地狱荼蘼之花。
八爷在宫中耳报神极多。四爷和太子在毓庆宫口角龃龉的事,一个时辰后便传入了耳朵。当然,就如今筛子一样的毓庆宫,有心的大臣们都知道了。
按胤禟的想法,他四哥就是出力不讨好,就应该不去管那个太子爷。可他也知道四哥的性子,牵扯到政务,必然是放下私人恩怨的。可他到底是不甘心,更是愤怒于太子的行为。几次密议,他都想让十四阿哥去找四哥说说,但胤禩却要“等着瞧瞧”。
他自己心里门儿清,四哥就等着自己去找那。
不说他对四哥的性子过于了解,四哥面对三哥和自己,一定不会偏于哪一方。从心理说,四哥是年长亲王,冷峻高傲,哦,这辈子是表面温和惫懒了,反正都是油盐不进的一个。如今大哥是光头阿哥,三哥又有了不雅的名声儿,如果二废太子,其实四哥已经是最有优势。
他需要警惕起来四哥了。
但是,这件事必须办了。
琢磨啊琢磨,康熙奉皇太后、带着妃嫔们,领着孙子孙女们去五台山礼佛去了,一个儿子女儿也没带着。胤禩等的上火,怎么也没想到,他最终,等来了三哥胤祉。
胤祉、胤禩、胤禟、胤俄、胤禵,哥五个一合计,一起想办法调走了鄂尔泰,康熙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很快从五台山发来手谕,调鄂尔泰回去了内务府。
太子也没有动静。
兄弟五个惴惴不安。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灵答应这头的事情办好了,但有关于噶礼和江南的事情,等了两个月,并没见四哥和太子再次闹起来的迹象。四哥调山东八十万石糙米赈济了苏北灾民,最终太子不光没有为难,还帮忙说话,还吩咐户部给山东送粮食过去,先替江苏还上。
噶礼开始摊丁入亩,太子也没有出头为难,而是接连保奏自己的门人黄兴玉,丁布、耿额、雅齐布,有的做将军,有的做江苏布政使,康熙对此,也是奏一本准一本——各干各的,竟是互不侵扰。
眼见六月到来,老十三泡在户部,老十四在工部,连同胤祚、胤禟、甚至胤俄,都被四哥使唤的团团转。迎娶侧福晋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年家乃至汉军镶黄旗,马上都整个落到他们四哥手里了,都不见太子有动静。
八爷便觉纳闷,修书上奏康熙,说自己想要回刑部任事,认真地做好刑部的事情,康熙也准了。
“我们的太子爷,果然是跟在四哥后头,给自己人升官儿,拉拢江南人心那。”胤禵刚刚出去帮忙六哥接待外藩,还穿着片金缘石青金龙朝褂,金龙二层朝冠上衔红宝石东珠巍巍颤动——他什么地方都像胤祥,只这一条却似他的同母胞兄胤禛,爱讲究。一见胤禩便笑道:“汗阿玛年纪大了,大事不放手,小事都不管了。我正要来和八哥商量,接下来该做什么?”
胤禩穿着酱色宁绸长袍,把玩着手中的檀香木竹扇,几个月不出门,在府里读书养闺女,养得自己十分好气色,越显得风流倜傥,儒雅端庄,沉吟良久,说道:“我想举荐十四弟去兵部,不知道十四弟怎么想?”
胤禵一愣。
没想到胤禩真要举荐自己。
如果是以前,胤禵一定大为激动。
可他跟着四哥出去一趟,已经沉稳不少。当下就感激地嬉笑:“我真的没料到,八哥有此心意!弟弟非常感激。但叫我这带兵部,说实话,汗颜自愧!”
“你有治军之才,自愧什么。”胤禩稳稳重重说道,“四哥每天看似闲着,其实他每天读书,练习大字,教养孩子,事事都有章法。你随了四哥这一条,比大哥有耐心,文书工作也做得来。我们四哥苛刻这一条不可学,其余长处也不可泯灭呀!”
正说着,便见胤俄胤禟一前一后进来,胤俄没进门便嚷嚷:
“八哥一本上奏,老十四你就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彩头准保高兴得你几夜睡不着!你得请客!”
“九哥、十哥!”胤禵笑着起身,因熟不拘礼,拱手作礼道:“我目前在工部学习,挺好。兵部我还不敢进。”
胤禟笑道:“这是怎么了?真要赖在工部了?我们是打小儿练武勉强强身健体,没有你的本事,要是有,绝对不将这好事让给你。”
几个兄弟略一打诨取笑,便又转入正题。胤禵把玩八哥的扇子拍着手心,说道:“我听说,年羹尧和岳钟麒在川西剿匪,斩首级八千,过两年又要升官儿。这次四哥迎娶年家小嫂子,据说年家的嫁妆很是多。”
“我也想到这里了。”胤禩一笑说道,“说起来年羹尧,不是我们要挤着四哥和我们作对,是真的需要派个人到他行营里牵制他了。我们不是要学太子小家子气,也不是要四川兵权,派个人去,万一有什么事儿,也有一个消息。”
胤禟笑道:“我也有点不放心。年羹尧,以前以为他是书生,没想到心狠手辣有能力,真的掌握住了四川大事。偏他家世好,不用贪污就有银子收拢人心。但是,”看向胤禩:“他毕竟是四哥的人。”
胤俄听着苗头不大对,便笑道:“是了!四哥的好日子来了。我也要准备好一份贺礼。”
胤禵笑道:“贺礼我都准备好了,保证四哥喜欢。”
胤禩一眯眼。
胤禟拿过来扇子,摇着扇子转而说道:“太子如今真是换了个人。就之前刑部案卷的事情,十四弟一定想不到,刑部拟出一百八十七名枉法官员士绅名单,拿到毓庆宫,太子涂涂改改的,小太监王顺儿悄悄跟我说,添的都是我们的门人,去的都是他自己的门人!如今我们的人哭天抹泪,太子的人步步高升!还害得八哥被骂一顿,在家里窝了好几个月!”说着,长长吁了一口气,看得出内心极不平静,额头的青筋都胀起老高。
“叫他使劲折腾!”胤禩冷笑道,“我看他作孽作满,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儿呢!如今已有了谣言,说‘跟皇上现在活不成,跟太子将来活不成’,瞧吧,后头还有热闹呢!”
胤禟却还在沉思,说道:“四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一摊乱糟糟的,他真不管了?我们救出来灵答应,他也不管?我们调走鄂尔泰,他也不吱声?”
胤俄笑道:“四哥能管什么?调令是汗阿玛下的。”
“十哥说的对。”胤禵叹息说道,“四哥耿直的性子,他要说什么,也是直接去找汗阿玛,不会找我们。”
胤禩心想,四哥的心机厉害着那,一头不哼不哈地做事给汗阿玛看,寻我们的把柄,一头又预备砖头砸太子!不叫的狼咬人最狠。
“最近的几件事情,看似办好了,但我们不能没一点防备!首先,太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另有,刑部的档案管理,都还在十三弟的手里,这始终是一个地雷。”
想到胤祥始终不肯交档案,几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靠这些档案,已经连扯出近二百名官员士绅被查办,焉知没有其他?几个人苦苦想着,无奈从前在户部刑部办事太多,手条虽然都收回了,但与此关联的人事账目一时之间哪能全清楚了?
胤禩想想去年,自从那日和顾问行、胤祥喝酒说档案,再到四哥老十三出京,老六留下搅合,越发觉得不对劲,一时却也没个头绪,不禁摇了摇头。
“老九,”胤禩显得沉着些,思索着说道,“档案不能再要了,老十三是个鬼精灵,他不肯交出来,越是逼他越是知道我们着急。还有老六那个七窍玲珑心的,现在可能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但这不是最需要着急的。老十三去年出京之前,将老刘的春兰楼档案扯出来,太子却按住了刑部没有动手,……”
胤禟点点头,说道:“我已经吩咐老刘,要他千万小心。”
胤禩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胤禟:“我总觉得要出事。你立即叫老刘出京,避居边境也行,他手头的东西,全都转送到老地方,严加看管。如今可能太子的人已经盯着老刘了,切记要小心小心小心!另外,还是要给十四弟请命,去兵部。”
大哥从兵部退出来了,兵权绝对,绝对不能落到胤祥手里,上辈子最关键时刻吃的亏,胤禩一直记得。
胤禩的心思不能对他们任何一个说。如今上辈子的一个先知武器,可能要就此暴露,不由地对混账四哥和混账老十三恨得牙根痒痒!
而他两个这番对话,胤俄如堕云雾中,胤禵却有点清楚。老刘十岁就跟着索额图的管家混,索额图弄的春兰楼,生意好的很,派出去的男男女女间谍无数,打探到的秘密更是多。曾经专门记载一个册子。这个册子没有落到太子手里,反而落到了胤禩的手里,这才是八爷拿捏满朝官员的秘密武器。胤禵对胤禩胤禟这一套是不以为然的,觉得都是四哥口中的小道道,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雍亲王府,如意居。听胤祚细细地说了刑部去年的各种动静,四爷立时气得面白如纸,一抬头,见邬思道和胤祥正在下大棋,文觉和尚坐在一边观战,便道:“胤祥几时来的?”
“我来一会了,”胤祥推棋笑道,“老邬,这盘棋和了。来时你正和六哥说话,我没惊动,跟着听一耳朵。”
四爷气道:“万万没想到,事情这般发展。太子留下来的名单里,有我们之前就劝说远离的人,也有我二十年前稍作举荐,犯错的两个。还有孔家的那位,留在工部,被我派去管理作坊宿舍,太子又给调回来委以重任!”这要是四爷的脾气,全都撵走!
胤祥听得只笑,文觉也笑,胤祚也笑。许久,胤祚难得的也是严肃,女子一样秀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四哥:“四哥,我今天来是想说,现在太子和老八争斗的重头戏,在春兰楼。太子不动春兰楼,老八着急,里头一定有猫腻。当然,他们的事情我们不管。但是,我想要说的是,目前我们要下定决心了!”
四爷:“!!”
邬思道和文觉互看一眼,都觉得,确实是时候了。
胤祥还在思考刚刚听到的刑部细节,一声长叹道:“姜宸英一个老名士,汗阿玛极赏识的,两袖清风真雅士,就因为之前八哥保过他,太子就敢夺他的职!其他冤枉的官们多得很!他还和汗阿玛保证说不报复!——我看不下去,你们坐着,我找他去!”说着,起身便走。
“回来!”胤祚生气。
“十三爷!”邬思道也仰起脸喊道,“您这一去,祸事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