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他打保票?”四爷冷笑道:“进学的时间不好好学习,倒是出门跟人学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气!”
“阿哥一向读书,并不敢违主子的家法。”那长随吓得连连叩头,偏着脑袋道:“阿哥读的书奴才不懂,但是阿哥孝顺,玩斗鸡赢了银子,给主子爷和六爷买了两只烧鸡下酒那,还给主子爷背了一首斗鸡诗词‘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
胤祥笑道:“放你娘的屁!哪首诗词有什么‘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那家人忙道:“真的!那书里说‘大鸡仰头来,小鸡立而待!’”他说得得意,四爷和十三爷不禁茫然——这是什么诗词?
弘晖见阿玛又变了脸色,忍着笑解释道:“阿玛,这是奴才听错了。三弟想必读的《斗鸡联句》:‘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韩愈。‘峥嵘颠盛气,洗刷凝鲜彩。--孟郊’……”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娘的,错得一字不漏!”四爷也不禁莞尔,一摆手道:“十三弟,咱们如意居去——你们还不滚起来,回书房去。”说罢便和胤祚胤祥联袂而行,至西花园的如意居而来。此时天色更加金光璀璨,落日余晖好似在极力发出一天中最明亮的色彩,映照天边晚霞如火。
胤祥从丰台大营出来,听了那许多谣言,原本心里有些不安,见四哥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闲适自若的神态,倒镇定了下来。刚穿过一湾春波荡漾的小池塘,便听性音大声说笑:“邬思道的诗咏得太酸气,什么‘六出金麟撒河山’?你瞧这阵子落日,万里融金似的,还不如说‘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
“真要是万里融金就好了。”邬思道说道:“今岁江浙眼看又是大旱,不知多少人连蕨根也吃不上呢!前头见邸报,浙江巡抚还在吹牛,‘融了库房的金子发下去,家家户户有铜板儿,谁也不给饿着”为了升官考绩,什么天理良心都不顾了!”接着便听文觉笑道:“听说皇上派去江苏的钦差到了苏州,歌舞升平,面对江南的风流人文精致,因为出身陕西大老粗一个自愧不如……”正说着便听李卫道:“什么万里融金,还不如说‘好大一颗鸡蛋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胤祥一头进了屋,美食美酒的香气扑面而来,因笑着对李卫道:“好,李卫说得好,说的爷浑身利索。”此时四爷也走了进来,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梦一样。”酒过三巡,胤祥热上来,脱了马褂,一手靠着椅背,把辫子甩到椅后,红光满面说道,“这些天因为太子被废,真是风云突变天地换色——如今情势,难为你们还给我压惊!我没啥事,也没被关,有什么‘惊’可压?倒是赶紧拿个章程要紧!”
四爷最近茹素节食,恬然自若地捡清淡的炒菠菜略吃一口,听胤祥这么说,便放下筷子,向后一靠,说道:“拿什么章程?不是定下来了吗?汗阿玛罚了那么多官员,独独没有动九门提督托合齐,很显而易见!”
“复立太子?”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四哥,我知道九门提督的位置很重要,可是凌普、阿尔进泰、杜默臣、户部的两位尚书……这些太子党已经锁拿,真正的一网打尽!四哥你没听听,如今是什么风声!”
“知道!”四爷点头,嘴角带着讥讽似的淡笑,“还不止这些。佟国维日夜会见官员,都是老八那干子人。马齐手掌心里写一个‘八’字,逢人就伸出手来给人看,……”摇摇头,心想着,老八这会子不知道急得热锅蚂蚁,顿时又真的开心地笑了出来。
胤祚挑眉笑道:“我说一个趣事儿,三哥的门人孟光祖的,听三哥的命令出去联系外省官员们,吃着喝着拿着怀里美人儿抱着,用三哥的名义收了不低于十万两银子了。这还是如今官场清明了,这要是以前,不得上百万两银子……八弟的人,正琢磨弹劾三哥,铲除最后一个敌人。”
“三哥居然做这样的事情?”胤祥听着,心里一阵阵发寒,皱着眉头道:“他不是一直在保二哥?”
邬思道几乎什么也没吃,只是望着外头的晚霞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爷,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废,若没一个兄弟出来说公道话,这人情天理上说不过去的,三爷很聪明。只是,公选太子,不知道三爷能不能站出来选二爷了。托合齐还是九门提督,皇上是真的要废太子,还是教训一下太子,难说……”
胤祥听着,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邬先生,废太子的告天文书都发了,哪能是儿戏?四哥和二哥不和睦,谁都能喊复立太子的口号讨好汗阿玛,四哥不能。”
“十三爷的意思是保八爷?”文觉和尚素来庄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听他们议论,此刻冷冷说道:“八爷有九爷、十爷、十四爷,只怕三爷、七爷、十一爷现在也跟着了。十三爷你是何等样人,跟在他们后头转悠?”
胤祥傲然睃了文觉一眼,说道:“和尚说话斟酌些儿!我几时说过保老八?凭什么不复立太子,就是选老八?四哥也能!”
四爷猛地咳嗽两声,皱着眉说道:“胤祥,好好说话。”
文觉却一点没有生气,盯着虎目炯炯的胤祥说道:“和尚和你一条心!但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十三爷熟读史书,何待我来提醒?”
“是啊。”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如今情势,需要谨慎再谨慎。不举荐八爷,就是犯了众怒。举荐太子爷复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举荐不效,满朝臣子也会视四爷忠义之士。但是,四爷和二爷不和睦。因此我们的提议是,弃权。”
胤祥的脸阴沉得可怕,满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尽,说道:“那若是,八哥当了太子,汗阿玛百年后,他做了皇帝,我们又该如何?”
“十三爷真的这样看?”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不会有那么一天,难道十三爷看不出来?”因见众人都愕然看着自己,邬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皇上久已不满太子,积郁骤发,一举废黜,看起来,看似还是计划良久。但是,承德山庄的一场打乱,要皇上惊恐。大爷被关押,三爷看似赢了,如今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优势明显,但是他举报大爷,这本身就是兄弟相杀,皇上焉能不忌惮三爷?皇上一定想着,现在就这样,以后不知道什么样子。”
这话要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合计着,三爷一番操作算计深深,其实是大大的失误啊。
邬思道眼里精光一闪,接着说道:“因为印章的事情,十三爷被咬出来,这更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都知道十三爷是不可能的,可是三爷就是不顾着十三爷的安危和名声,皇上看在眼里,能不害怕吗?更可畏的是八爷。皇上为什么废掉索额图,因为担心索额图带人逼宫。如今八爷的形势,万一有一天被官员们‘黄袍加身’,皇上不光害怕自己做了李渊,更怕五公子闹朝,江山危殆!”
性音听着,有点不大相信,手帕擦着油光光的嘴问道:“你是说皇上现在后悔,不该贸然废了二爷?”
“……难说。”邬思道笑道,“如今皇上心里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面厚待熊赐履和王掞,一面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点稳定人心。像八爷那样干法,府里人流昼夜川流,高朋满座,……八爷是聪明人,估计现在,他着急上火要站不稳,却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下面的人的势头了。”
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鬼谷子孙膑的功力,说得众人无不低头暗服。四爷思及老父亲要李德全传话,老八的势头大,对太子还有感情,又在昨儿于工部见到李光地,听他一车轱辘模棱两可的话,已经决定这辈子保持“活阎王只管做事”的人设,以不变应万变。听了邬思道这话,便将见李光地的情形说了。
“四爷没问他,皇上见他都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总该透点信息出来的。”
四爷道:“皇父只问李光地‘听说老二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李光地答称‘太医们在治疗,药有点苦,但很快好了。’”
胤祥噗嗤一声:“这都说了什么?跟没说一样。”
胤祚斜视他一眼:“果然是将军脑袋。”
胤祥:“……”转头就和四哥告状:“四哥,六哥打哑谜那。”
邬思道“扑哧”一笑,轻声叹道:“十三爷呀,你太老实了。这还能叫‘没说什么’?皇上说这个话就是叫李光地向外传的,他不传,将来就难免有罪!”
这个话就透着太玄了。文觉也摇头道:“二爷最近病了,我们都知道。皇帝关心二爷,找人说说病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爷害的什么病?废太子病。”邬思道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对症下药,只要复立,立马痊愈!”
胤祥笑道:“或许二哥害的相思病哟!”
邬思道摇头失笑:“十三爷,区区一点家丑,何足因此而废国储?重点是后头的调兵。”
胤祥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得去八哥府里打个花狐哨儿,看看热闹。……你们继续吃酒吧,明儿我再过来——”说罢又满引一杯“咕咚”地咽了,向他四哥六哥一揖便辞了出去。
四爷六爷站在檐下,望着黄昏中愈去愈远的英挺背景,六爷半晌方喃喃说道:“天地任逍遥,嬉笑怒骂真性情……好一个十三弟。”
“此所谓英雄性情。”邬思道立在四爷身后,叹道:“四爷当年在十三爷出生的时候抱在怀里,洪福不浅啊!”
四爷:“……”
胤祚冲他龇牙。
邬思道忙道:“六爷,邬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一伙儿弟弟,四爷最疼您那。”
“那是。”胤祚一抬下巴。
四爷:“……”
两家是邻居,胤祥步行,刚走几步路,就看到八哥府上车水马龙人流出出进进的,倒一时犯了脾气:就是“打花狐哨’,也等于给他锦上添花,我干嘛要他送花?想着,回来四哥府门口找到自己的骏马,打着马屁股来到南城的春兰楼。
因为是春天里,又是这么好的晚霞天,街道上都是人,还有文人当场吟诗作画儿。而当日索额图办的戏班子青楼也已换了主人,也换了门面,院子门口花草树木池塘流水很是雅致,大门紧闭着,左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隐隐听得楼上筝萧笙篁,似乎有人说笑酣歌。胤祥想了想,见东侧有个侧门,轻轻一推,虚掩着,便拉马进来。刚把马拴好,那边就有人远远吆喝:“谁在那边?秋天才栽的玉兰,你就拴马?”
“好你个老刘!”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来春兰楼的小龟公老刘,一边大步踏着甬道过来,口中笑骂:“睁开狗眼看看,是你的玉兰要紧,还是爷的马要紧?”
“哟!是十三爷。”老刘立时换了一副笑脸,“奴才是个大蠢货,爷别见怪,……”一头说,颠颠地跑过来,扶着胤祥上了台阶,手脚不停团团转地为胤祥拂落着身上的花瓣儿,口中道:“听说爷被皇上信重,最近办差忙得紧,奴才替十三爷高兴,想十三爷也不敢去打扰……对了。九爷十爷就在上头,方才他们还念叨十三爷,说下晚去爷府上瞧您,……”口中唠叨得滴水不漏,便引着胤祥往里走。
胤祥哼哈着徐步而入。果见这处宅子被改建得越发整齐秀气。循超手游廊进来,便觉浑身温馨如置江南春风之中,楼内文窗清雅,琼帘斜卷,楼下设着海红纱帐,沿水晶屏后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麝兰喷溢、暖香袭人,果见胤禟胤俄两个斜倚在正中榻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品着海运漕运来的时鲜水果,一边命一群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清唱《长生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余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胤祥笑道:“兄弟们不期而遇,该唱一曲‘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才是。”
“老十三来了!”胤禟一摆手命停了歌舞,和胤俄一齐跳下榻来,和胤祥执手寒暄,胤俄便嗔着老刘:“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
兄弟三个说亲也不大亲,可也没什么矛盾。胤祥和他们寒暄,想到承德的时候他们因为自己天天和汗阿玛哭,此刻备觉心上温馨,因笑道:“九哥十哥真会享福!左香右黛,红妆绿袖,燕瘦环肥的,比起来真叫我羡煞!”
“老十三如今也羡慕了?”胤禟笑容可掬,一边让座,命人上茶,说道:“我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最近四哥管得不严,我才有空儿,老十又想换换耳朵听听靡靡之音——方才和老十还商量着要去看看你,你倒先来了。”
胤俄便道:“听说汗阿玛正式宣旨了,我们都高兴着那。原来我疑心是大哥的手脚,后来三哥一味往你身上说,我是个爆仗,当即就骂上了。三哥为人不地道,想起来我们就恨得慌。”
胤祥见他唠里唠叨,不禁一笑,说道:“我是向你们请安的,感谢哥哥们的仗义。我在外头压根不知道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汗阿玛知道嗷嘎的事儿了,吓得全招认了。哎,想起来就是一身的冷汗。”胤祥心里很疑调兵是老八老十四合手所为,一来没凭据,二来大哥已经这样了,他也不想再填一个兄弟进去。
嘻嘻笑着临窗坐了,又道:“你们继续听曲子,我在这里观景,沾光顺顺耳朵。”胤俄大咧咧一坐,双手一拍,立时丝竹裂云,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轻移莲步,袅袅婷婷给胤祥上寿,接着唱道: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香袅。宿醒未醒宫娥报,道别院笙歌会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胤祥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微睨了胤禟胤俄一眼,仿佛听得欢喜的模样,凝望着外头春水荡漾的戏曲世界。
不一会儿,老八居然也来了。胤祥小小的吃惊。
八爷也吃惊。
“十三弟,你不在四哥府上喝酒,跑来这里?”
“八哥,你府上那么多人,你跑来这里?”
兄弟两个一起哈哈哈哈笑,胤禟要歌女丫鬟都退下,亲自倒酒,一起庆祝胤祥一朝雪了冤枉。
八爷一身月白色隐花暗绣锦衣,神情却是不振,一连干了三杯,端着酒杯感叹道:“十三弟清白了,八哥如今在火上烤着。”
胤祥猛然想起邬思道等人的分析,细看八哥的模样,惊讶道:“八哥正是风头那,什么叫火上烤着?”
“我还风头?打从在承德的那一夜,我被封了亲王,我就上锅了,如今啊,被煮熟了,……要动筷子喽。”八爷一屁股坐下来,自己倒酒,又是三杯。颇有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势头。
胤祥纳闷,陪着八哥喝了两杯,故意问道:“八哥,封亲王不是好事儿?弟弟羡慕八哥那。汗阿玛一贯重视长幼顺序,我们这些排行靠后的,嘿!”
胤禟叹气道:“我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好事那。可是目前来看,这是大大不好的事情。果然‘反常即为妖’。”
胤俄摇头,对十三弟解释道:“八爷今天一晚上,一直在和大臣们解释,他要复立太子,大臣们都不理解,马齐还当场骂了出来。可是不复立太子咋办?八哥要是任由他们选自己,那真是要被汗阿玛动筷子了。”
胤祥眼睛一眯,拎着酒壶给八哥倒酒:“大臣们举荐八哥,是他们的心意,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吗?弟弟还是没有听明白,哪里的祸事?”
“索额图第二,十三弟你说那?”八爷要喝醉了,抓着酒杯就是一闷进肚子,醉醺醺道:“我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只能来这里喝酒了。这里啊,现在真成了戏班子了,专门培养一些小戏子,也不接待客人。老刘操办的好。”
胤祥嘲笑:“去了一趟边境,有了良民户籍,还发财了。老刘如今爱惜名声羽毛那。”面容一肃:“八哥,你真要复立太子?”
“八哥现在啊,没有别的办法。八哥伤心啊。”八爷用手锤着自己的胸口,眼珠子都红了。只要一想自己帮忙太子复立,那一口老血都呕出来!
胤禟胤俄也不甘心,一起看向胤祥:“你在四哥府上喝酒,四哥怎么说?”
“四哥?”提起来胤祥也是一肚子不甘,端起来酒杯就灌,气哼哼道:“四哥能说什么?四哥一向是只管做事的!”再倒酒灌一口酒。“他自己那样子,还管着我,气得我跑出来。”
“哎!”胤禟长叹一声,也倒酒灌酒:“我们现在啊,连一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了,到处都是围堵八哥的人。”
猛不丁胤俄一拍桌子,对胤祥大喝一声:“你有四哥管着还不是福气?我们眼看要倒大霉了!”
“哎,不说这个了。今天胤祥高兴,我们继续听曲儿。”胤禩嚷嚷:“老刘,要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出来。”
哥四个听着曲子,胤祥高兴,喊着:“我给你们舞剑。”众人纷纷起身,唱歌跳舞的人众星捧月价将胤祥拥在核心,胤祥箭袖长袍,玄带束腰,越显得目如朗星,英气勃勃,拔剑徐徐而舞,胤禟击鼓,胤禩亢声唱道:
四十棍打的我腰折骨断,阴风起天无日,令人胆寒。恨小人拥旌旗威风八面,我林冲因何罪遭这磨难,买宝刀误了贼人奸计,白虎堂入罗网蒙受冤屈,腾府尹受胁迫要将我斩,有多亏孙孔目多方周旋……
胤禩唱的是《被逼梁山》,唱的颇为动情。胤祥心有所感,一时对八哥颇为同情。
再一看,其中两个姑娘听得泪水涟涟,一看就是心有所苦。一个穿乌鸦合欢鞋子,桃花腰带系着绛色蝴蝶结,披一身透明蝉翼纱,出脱得洛神女般翩若惊鸿;一个水红宁绫坎肩,里头套一件葱黄夹褂,团团脸上几处雀斑,似乎脂粉气少了点,体态风流、相貌俏丽……他醉意朦胧指着两人道:“我都要了!这就跟我走……左怀美人,右携香草,不亦乐乎?”说罢一手扯了一个,向胤禟胤俄道:“我们去了。”便自出来。胤禩胤禟便忙命人:“再给十三爷备一辆马车!”
胤俄胤禟两个人也不下楼,径至窗前,眼见胤祥披了大氅登骑而去,阿眉春姐都披着昭君套随后进了马车而去。胤俄不禁叹道:“老十三真会享福!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只怕十四弟也没这份爽气!”
“你说的是。十四弟只是性格儿和他仿佛,但存了心机,就偏于桀骜不逊,豪爽不起来了。”胤禩怅怅地望着,不知为什么,心上涌过一缕愁思,缓缓说道:“劈不破这道迷瘴,我们就没这个福分。”
胤禟道:“别想那么多。我们送人给十三弟,也不是要做什么,就是打听一点消息。十三弟如今了不得了,手里有兵马。前段时间,我还听说他在家里遭遇刺杀,是他收留的一个青年男子,原来是索额图的旧人那。”
胤俄不屑笑道:“他们心存不良,必要被反噬。就十三弟的人品儿,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不是心服口服?我听说,那青年后来自杀了,喊着对不起十三爷!”
胤禟没有理会,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你我都是功名利禄之蠢物——不像十三弟,怪道当年四哥一眼看中了……”
一边的胤禩听着,心里头越发难受:四哥这辈子,还是复立太子吗?
“希望这两个姑娘,能帮我们打听一二。”胤禩说着话,却不存一点希望——老十三的性子,豪爽是真豪爽,也是粗中有细,周密的很,嘴巴更是严得很。
清明节刚过没多久,池塘荷花最新开的几朵荷花开的正好,站着树下闭上眼睛,浮动着的香气越发浓郁。汗阿玛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给二哥复位?这都已经五月份了。
仔细回忆过,可四爷实在记不大得具体的事情。可现在连他都等得快不耐烦了,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只怕更是心下难熬,度日如年。
正暗自想着,耳边十阿哥的声音:“四哥!”四爷微笑着睁开眼睛,转身看向十弟,却见九弟,十四弟和最近一直未单独见的八弟和三哥都立在身后,眼睛一眯。
八爷抬头时,下意识地眼光瞟向四哥,却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头突地一跳,忙低头静静站着,再无勇气抬头。
九阿哥四处打量了一圈,看仔细了周围无人,然后直直盯着问:“四哥,有事情要请教四哥!求四哥救命。”
四爷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们如今风光正好,找自己什么事情,回道:“问吧!”
旁边几位阿哥都先是微微一怔。八爷皱了下眉头,目注着九弟,十弟茫茫然地看向九哥,十四却目光清亮地盯着四哥。
“四哥送上奏折了吗?汗阿玛都说了什么?”
四爷“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呀!不过也难怪,当时只有魏珠和李德全留在屋中,不管他们安插了谁在康熙身边,只怕也无法知道这次谈话的始末。除非他们能撬开魏珠和李德全的嘴,不过那和想摘月亮的难度差不多。
却听到十四阿哥说道:“四哥!若不方便说,就不要说。”
四爷刚张口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胤祉说:“又有什么打紧?”
十四阿哥看着胤祉说:“皇父和四哥私下间的密谈,明显是不告诉别人的,一旦被知道,下场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说到后来,声音已很是清冷。胤祉怔了一会,看了我一小会,眼光转开看向荷花,再没有说话。十阿哥一听,忙道歉说:“四哥,是我们考虑不周!”
胤祉冷哼了两声说:“四弟,这里就我们几个人,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说完,冷冷看着这个打小儿就看不透的四弟。
四爷望着三哥眼窝深处的祈求和焦急,发现十四弟神色清冷,赶在他开口之前,慢声说:“各人上的都是密折,但也不是不能说。不满三哥和弟弟们,我选的是弃权。至于谈话内容,确实不方便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胤祉一面冷笑着,一面看着十四阿哥说:“十四弟你看,你信吗?你还一门心思护着四哥……”还未说完,胤禩已冷声截道:“三哥!”
他并不看四哥,目光只在几位兄弟脸上慢慢掠了一圈,最后盯着三哥说:“四哥说弃权,就是弃权。我信。”
胤祉神色阴沉地和胤禩对视了半晌,胤禩神色淡淡地回视着他。十四却神色愤怒不解地看着四哥,不敢置信四哥居然弃权了!十阿哥看看八阿哥,又看看九阿哥,嘴巴张张合合,却无声音。
本来大部分官员们都要选八爷,可因为八爷的出手,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八爷的劝说,选胤礽的,有的官员还和胤礽有仇那。
而八爷本人,在八福晋保胎成功后,再次烦恼选举的事情,咬牙选胤礽,他有把握度过这一关,有人不满意他的做法,正好顺便将门下的人整顿整顿,不要臭鱼烂虾的都围着自己。
可他在忙,心底深处还是不安的。这一天休沐日下午,再也忍不住主动来到四哥。小丫鬟引着他穿花拂柳的来到后院,扩大了一片后院的雍亲王府,新建了一些地方,其中一处桃花一片,像极了仙女的住所。香气氤氲,红花映眼,若真有仙女下凡,也要流连忘返了吧!踏着春天软融融的绿草地,漫山遍野,桃花盛霞,梨花如雪,风景如画,孩子们跟着他们的阿玛在田地里给草莓浇水。这环境情景八爷一看就万分喜欢。
踩着满地的桃花雨穿过桃花林,来到草莓园子里,瞧着四哥四嫂领着孩子们摘草莓,还有两岁的小侄女在草地里追蝴蝶玩儿,八爷不由地放松下来。
胤祥、胤禵都在。
两家的孩子也在。
混账四哥一身粗布衣裳,身上还有几处泥点子,却不显一点狼狈,反而是宛若桃花源公子般的俊逸高华,干净舒朗。宠着孩子们的笑容,领着孩子们浇水的细致,都是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天地间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身上。仿佛天高云淡中舒展的微风,仿佛料峭早春隐约歌声里第一朵绽开的花。那么从容。那么自然。
八爷不由地一眯眼。
人有多面。可四哥这反差太大,要是外头那些惧怕活阎王的官员们看到了,一定以为这是两个人。
两岁的小丸子小螃蟹一样摇晃地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眨巴大眼睛歪着头看他一会儿,问他:“八叔,你会解开鲁班锁吗?”
“会。”八爷抱在怀里,一脸春水荡漾的笑儿。
“那八叔,你会玩华容道吗?”小丸子亲亲八叔一口面颊。
八爷那脸上荡漾的嘴都笑歪了,大声回答:“会!”
“那八叔,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
“好!”
八爷领着侄子侄女们玩乐,都活儿干完了,四福晋派孙嬷嬷将草莓送进宫,领着孩子们在后院开席,四爷和他们在后书房开席,已经是天色黑了下来。
四爷很高兴,吩咐苏培盛:“搬出来爷珍藏的好酒,今天不醉不归。”
胤祥哈哈哈大笑:“好!今天敞开了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身青衣长袍的四爷,一脸温润清朗的笑容,修长的眉毛飞扬着,深邃清亮的眼睛透着醉酒三分的风流多情,拎着个酒坛子和八弟的酒坛子碰一下,好暇以整地问:“八弟,你在想什么?”
八爷一醒神,灌了一口酒吐糟道:“四哥,你知道弟弟担心什么。”
“八弟,四哥真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四哥以为,你在担心大哥。”
披着一身月光,人比月华冷清。那目光,也是淡淡的醉意朦胧。
八爷从那眼神中回神,难免心惊,无法再装糊涂,猛地想起来什么,气急败坏地质问:“你之前还说过,这是小事情?”
“当然,这是小事情。”双手捧着酒坛子灌一口酒,瞅着八弟笑儿,笑得清隽惫懒,月亮弯弯,眉眼弯弯,眼眸里好似蕴藏着满天星河闪烁璀璨。
八爷愣住。
扪心之问,接受了大哥手底下势力的他,他还想要大哥出来吗?
人都是自私的。
八爷不停地喝酒,四爷也没有再多问他。
恰好胤祐、胤禟、胤俄……都来了,都是尝尝四哥今年第一拨摘下来的草莓,见到四哥拿出来好酒了,兄弟们聚在一起,抓住机会使劲儿地喝着四哥的好酒。猜拳行令、投壶对对子连词……如意居难得这么热闹。院子里玉兰花树下,人和花儿一样在月色星光下沉醉。
都替四哥这样悠哉的日子高兴。
四爷作为本人最是高兴,胤祥抓住病情还没好利索的七哥跳打猎舞。醉醺醺的,兄弟们都七歪八扭的,群魔乱舞。这个时候,还能有这份清净,殊为难得。
等到月亮越升越高,兄弟们都喝了七八分醉意,八爷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和四哥单独说话儿。
“四哥,你先说说,怎么救大哥出来?”八爷的舌头有点大了。
四爷一眨眼,明朗地笑着,端的是,君子如玉,临风揽月。
“八弟,四哥的一个想头。三哥,王剡等人,必然要全力去保二哥。如今找出来证明二哥被魇镇的证据,他之前所有的过错都有了理由。八弟,你借机将之前的一些事情都拿出来说,放在二哥身上,反正二哥被魇镇了嘛?做什么都不奇怪。然后扯皮,扯皮你最擅长。你要逼着他们和你妥协,二哥一方认下之前错误的事情,你方承认二哥被魇镇。然后,看看哪一个兄弟抓住机会,设法逼迫二哥给大哥求情。二哥原谅大哥,我们所有家人原谅大哥和二哥。这多好的名声?就冲这名声,汗阿玛也会犹豫。”
八爷听得呆住了。
混账四哥果然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