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还是太子!”李光地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行礼,说道:“太子殿下,臣告退。”
太子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飞絮扯绵,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当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好哇,去当阶下囚……”
万壑松风殿乃是康熙接见官吏,批阅奏章,读书写字的地方。北接平原区和湖区,西北连山区。周围山峦之中,古松参天,林木茂盛,此刻大风裹着大雪,肆虐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巍峨宫殿,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荒野。
康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印章,盘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
挨身站着直郡王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诚郡王胤祉却似忧心忡忡,一贯的斯文不再,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马齐。
马齐官服里边套着康熙御赐的狐狸皮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凭借印章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三千铁骑兵!
若不是出去办差的李德全和隆科多等人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他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除了太子还有谁?大印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子的!但他为官这么多年,也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其中有诈?
即使他跟着八贝勒胤禩,一心要拉下来太子,他也难免有此怀疑。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汗阿玛……”
“哦?”
“车驾到承德已经三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汗阿玛办宴会,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北京递来的奏章,几天没有好生休息,今夜更是至今没有合眼。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
胤禔却完全是另一门心思,这几年,他总觉得风头顺了自己,此刻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机关头,老父亲居然封自己为亲王,由自己全权管理照料皇子皇孙事宜,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狼嚎!
因见老三如此作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汗阿玛,三弟说得极是!有儿子和三弟在,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朕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
康熙是伤心过度的应激反应。康熙就闹不明白:老二胤礽不是笨人,机辩才智,诗书学问都是顶尖儿,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那张天师说中了,中邪的人不是朕,反而是太子?想想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和他作对的明珠,引着他走歪道的索额图,……无论是谁,朕都给他铺平了道路。他的老师都是朕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王剡、汤斌,到熊赐履,哪一个不是饱学硕儒,方正君子,这暴戾淫恣的秉性儿是哪里来的?”
康熙攒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这么不成器,朕的基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皇后?”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也不禁垂下泪来。
胤禔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小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李光地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
李光地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主子爷,您……?”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一块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李光地这才放下心来,将在东宫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一定要见皇上,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西暖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天儿太冷。依着奴才主意,皇上,您和皇子们都好生休息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一时,冷笑一声说道:“是谁说那边冷要你来说话的?梁九功过去传旨,所有皇子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李光地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啊主子……”
“放心!”康熙冷硬地一笑,咬牙说道:“朕爱护他们,所以要他们醒一醒。梁九功去,传旨——叫胤礽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
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胸口却是疼的受不住,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李光地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恰好陈廷敬从外头进来,提议梁九功找一个擅长按摩的小太监来。
一切安置停当,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小太监赵德顺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康熙的思绪朦胧混沌,一会儿是赫舍里皇后对着他微笑,一会儿是钮祜禄皇后临终的愤怒,一会儿是太皇太后的叮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李光地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礽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隆科多道:“太子殿下,主子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
李光地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和陈廷敬,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太子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孤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侍卫郭木布在低声恳求:“太子殿下……请您体恤主子……主子一夜刚合眼……”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按摩太监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呼”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都打了个冷颤。
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隆科多、郭木布,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隆科多和太子一贯不和睦,这个时候自然要拦着太子见康熙。郭木布是乌拉那拉氏费扬古的儿子,四福晋的同母亲弟弟,因为为人忠厚老实,有一次被四爷关照去接待进京的格斯泰将军,格斯泰见他做事细心,推荐给康熙。康熙一贯爱重老臣,对老臣的后人更是关注。郭木布也自知笨拙,因为康熙的关照一直勤谨当差,康熙睡了就是睡了。两个人见康熙被惊动起来,隆科多气呼呼的一张脸。郭木布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殿下要见主子……,奴才劝不走他……”
“呵呵?”康熙红着眼道,“是胤礽呀!是不是印章不管用了,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太子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三位大臣,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汗阿玛!”太子俯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请汗阿玛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现在来是要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可真是孝顺!来要朕处死你,要朕在历史上落个杀子的名声,急等着夜猫子来哭丧那!”
久闻康熙伶牙利齿口如刀剑,愈是危机愈见厉害,三位大臣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太子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只求皇上慈悲,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网开一面,不事株连……”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谁?他刚刚去找的老四和老十三?这是死到临头了,还在构陷老四老十三那!
蓦然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料想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朕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看在眼里!你好生放心,格斯泰的大军马上就到,朕安全得很。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朕不想看见他——他有什么屁话,叫胤禔代奏!”
胤禔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听到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拉太子。太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性子上来反倒不怕了,见胤禔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太子:“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去跪雪地,移驾去西暖阁吧。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朕不要你的命,你不用要朕杀你!”
胤礽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皇父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禔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万壑松风殿者格杀勿论。”
胤禔出去,康熙又转脸对李光地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格斯泰办理,命康亲王和庄亲王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格斯泰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陈廷敬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要佟国维配合你。”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李光地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著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提笔一气而下,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印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天亮了……”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唤老四……”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几个大臣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忙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去叫四爷!”
“皇上……”几位大臣一起呼唤,满脸泪痕,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皇上,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
“都放心。”康熙苦笑着说道,“梁九功去将荔枝酒给朕倒一杯……老四这酒啊,确有效果。前两年张英被他儿子气得半身不遂,朕赏赐了他一坛子,好歹能下床了。可惜啊,说好的,进京陪朕过六十大寿……”
侍在一边的张廷玉闻言,忍悲含泪,冲上前,亲自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脸色缓和。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一生的情爱纠葛家庭风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老四那?”
马齐恭敬道:“皇上,四爷照顾皇上稳妥后,又回去跪着了。”
“嗯,胤祉那?”
马齐心一惊,今晚上诚郡王表现过于突出,皇上特意爱重,他不想说。
李光地道:“三爷看皇上睡了,出去和其他皇子们一起跪着。”
康熙脸上没有表情,对大臣们关切道:“都坐着吧,和朕说说话儿。朕记得当年,徐乾学、高士奇,都劝说朕。朕不当一回事,生怕太子不理政务,将来登基了从头开始学过于艰难。”
脸上多了一抹自嘲:“朕还曾笑话李世民,英雄一世,功业彪炳史册,却没处置好太子的事。朕自信,朕和太子一定父子情深,总不能叫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索额图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朕虽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实心中倒常警觉着,越发地信重太子宠爱太子。哪知道,有些话,说不得听不得,越说越听越是中了……朕好似听到历史和后人一起笑话朕,自大无知啊……”
“如今,徐乾学去世了,高士奇病退回去老家了,索额图也死了,……”康熙的心里难受得紧,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陪伴了他一生。如今老的老,走的走,他恍然发现,他原来,已经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人了,不由地老泪纵横。
在座的人都因为康熙的话难受地哭着,李光地生怕皇上陷在悲伤里,忙欠身答道:“皇上,不要多想这些。太子的事臣等都是最早知道的,皇上真做到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天下后世。但奴才也要替太子说一句。他有他的难处……奴才心里还是不信,太子会有这个胆量,……”
李光地心里想的,其实还不止这些,他虽然觉得太子行为没有一点样子,不再支持太子。但还是认为嫡子是嫡子,嫡子继位,大清方是遵从儒家规矩来。且他一向以为徐乾学和高士奇说得对。太子并非全然无能之辈。
大清不同于其他朝代,皇子们独立办差,人人一套班底,个个手中掌握权力,太子怎么能不被掣肘?但这一条事关满洲祖制,别说他一个臣子,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贵胄全体反对——册封一个太子都难了,至今还有老满洲军功集团喊着八旗选举那。
但就是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是过于交心了,正忐忑间,康熙点头道:“你说的朕明白。但前明制度也不见得好,将儿子都养得蠢如豕鹿,当皇帝的游龙戏凤,一个宗室王爷生一百个儿女啃着国库……那样也是不成……”
君臣几人正谈心,梁九功蹑脚儿进来,轻声禀道:“太医院的刘声芳和叶桂来了。”康熙道:“朕不要诊脉,朕没有病。”李光地便忙起身,跟着梁九功到外头廊下,吩咐道:“要两位太医在东配殿候着,随时听宣。”说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积了四寸多深,想想阿哥们都在外头跪着,可怎么受?
他正思量怎么给这群千岁爷求情,却见胤禔为首,随后跟着胤祉、胤禩、胤禟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着回廊一盏盏宫灯下迤逦而来,不禁怔住了。
皇子们是冲着大阿哥,要来寻事的。
胤禔发落了胤礽,至天井里传了旨,因见众人都垂头不语,胤祥还歪躺着精神萎靡,料是心中震惊,便抚慰道:“弟弟们不要惊慌,皇上已经说过,胤礽的事不株连——一切都有大哥维持。”
胤禟见他满面红光,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低着头轻声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瞧他那轻狂样儿!”
胤禔“大度”一笑,胤禟气得别转脸只装没看见。胤俄却是不怕的,就算他做了太子也不怕,歪着头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弟弟不懂。什么‘不要惊慌’,又是怎样‘不株连’!你看我们垂头丧气,那是冻的!亏昨天围猎杀了几头猛兽有几张皮垫子,不然早他娘冻死了。”说着又呵手又跺脚。其他几个皇子早连天叫起苦来。
“怎么样?”胤俄挤眉弄眼笑道:“大哥你守着暖烘烘的熏笼,忍心叫弟弟们跪在这喝西北风儿?瞧瞧三哥,还晓得来陪我们跪一会儿呢——我晓得大哥如今不一样了,你叫他们点几堆火烤烤,弟弟也祝福你早正东宫。”
胤禔本不是笨人。无奈多年怨愤积压一朝真看到希望了,一直太兴奋太欢喜,一晚上喜形于色,此刻竟没有听出胤俄话中意味,他又是一贯直脾气的,连声道:“大哥马上要太监们扫雪点火取暖!但你们也要小心些儿,皇上今晚龙颜大怒,连老二的话都不叫代奏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汗阿玛说我什么,我都认。但说我谋逆弑君,我连想也没想过。’叫我转奏,我只好说:‘这话方才当面讲多好,此刻皇父有吩咐了。’”
跪在一旁的四爷思量半夜,已想通了头绪,本就心情阴郁大不好,闻言,冷冷说道:“大哥,别的话也罢了。这话关系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
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二哥如今落难的人,咱们得有点香火情分!人轻言微但该说的要说!”
胤禔这才觉出众兄弟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多言,干笑一声道:“你们何苦冲我来?不许代奏是父皇旨意,谁敢抗旨?”
“罢了吧,大哥。”胤俄怪声怪气笑道:“汗阿玛气头上一句话而已!就好比汗阿玛要我们跪着,还能怎么着了,打一百军棍?!汗阿玛仁慈。”
胤禔见众口一辞反对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里暗自叫劲,口中却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连你们都顶着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饶进去呢?”
“你不奏,我奏。”四爷双手一撑雪地站了起来,“大哥,我如今是亲王,也有面见直奏之权,你到底奏不奏?”
胤禩冻僵的脑袋一回神,猛然发现自己又落后一步,起身:“大哥,弟弟也认为该给二哥上奏。大哥若不奏,弟弟也是亲王,也有权利面见汗阿玛。”
紧接着兄弟们一片乱嘈:“走!我们一起去!”
胤禔原想老二倒台,至少老三老八等人趁愿,四弟老十三等人也是和老二一贯不和睦的,见此情形倒犯了嘀咕,尤其老八,当了亲王看把他能耐的!
可他到底犯了众怒,沉思良久,慨然叹道:“既然兄弟们都这么说,我少不得再担待一回了……”说罢掉头便去了。兄弟们见到机会,谁肯把表现兄弟情意的偌大人情让给大哥?互相递个眼色便都跟了上来。倒是首先倡议的四爷悄悄拉住了老十三没有动……
这头,李光地怔了片刻,没有立即返回殿中,转身冲胤禔走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胤禔见他脸板得铁青,从没见这个大臣这样威严的,倒一时被住了,半晌才道:“我……是回来缴旨。弟弟们嘛……大约方才见传太医,心里惦起皇父,进来请安的……”
“这也太不成话。”李光地心里雪亮,皇子们各有各的算盘,因冷冰冰说道:“别说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户人家里,哪有接二连三半夜折腾老爷子的理?”
胤禟见老大被问得直蹬眼,心里暗笑,凑上一步说道:“我们也没敢说要惊动皇父。只听说皇父欠安,焦躁得跪不住——皇父如今到底怎么样?就是隔门缝儿叫我们瞧一眼……心里也好过点……”不知哪句话感动了他自己,胤禟的声气竟带了哽咽,说着便拭泪。
李光地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说道:“这会子皇上刚迷糊了,皇上一夜没睡了。你们略站站儿,我进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众人,独自入内。
谁知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众阿哥进退不能。
胤禩一回头,好嘛,混账四哥鼓动起来,却和老十三两个在火堆边一动不动那。可他面对这些一起过来的兄弟们,也不好离开。就憋气!
你看我,我看你,那火堆的光芒再暖和再诱惑,也都不舍得要到手的表现机会,生怕谁抢了先,干脆都留着回廊里。
回廊里不比天井,好歹那边还生着几堆火,实在累了,借故儿入厕还能搓手跺脚暖和暖和;这里虽不露天,穿堂风跟刺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冻得发木的脸被打得生疼入骨。
在等待中,这个不安的夜终于过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个山庄盖得严严实实,一片银装素裹琉璃世界。
小太监们挨次吹灭了廊下吊着的宫灯,众人方有了点活气,胤俄头一个忍不住跺脚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声骂娘,再大的野心也熬不住了,再一看四哥和十三弟的惬意,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发热的脑袋缓了下来,他也不讲面子,一溜儿跑回来火堆边,对着火堆跺着脚哈着气。胤禟一看,也跟着。其余皇子们见他们开了头,也都跑回来,动手动脚地活动着。
康熙浅浅一觉醒了,睁开眼,看着发白的窗户,神情多少带着点迷茫,因见几个大臣兀自侧身坐在身旁打盹儿,便道:“外头已经大亮,是朕睡过头了?”
马齐一下子醒过来,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赔笑道:“天还早呢!只是雪下得越发大,映得窗户亮……皇上,您再睡一会儿,格斯泰丑时已经到了,……陈廷敬已经带着人出发回京了。”
康熙听说雪下越发大了,起身便披大氅,一边蹬着靴子,说道:“朕要起来看看,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怎么有火光在天井?太监们越发没有王法了,冷就进来,成什么样子。”
“是几个阿哥爷——”李光地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他们听说主子欠安,要进来瞧,奴才挡了驾,还训斥了爷们……”
“你训得好!”康熙平生最爱踏雪赏景,听见这事,立时兴致扫尽,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这群孽障诚心要气死朕!你是他们的老师,该训斥就训斥。”说着气得呼呼直喘。李光地笑道:“主子,奴才不敢奉诏。就是教训阿哥,也是拿着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康熙没再理会李光地的话,漱口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叫胤禔进来!”
胤禔大踏步跨进殿内,一股暖流立时融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他动作优雅地给康熙打千儿行了礼,躬身笑道:“汗阿玛歇得香么?”
康熙用热毛巾擦着脸,冷笑道:“朕倒是想睡得香一点。你们都点火了,朕还能睡吗?你夜里给胤礽传旨,他都说了些什么?”
胤禔忙道:“胤礽没说什么,儿子怕他不习惯,安排了两个太监侍候着。”说着又把四弟的问话,胤礽的话复述了,末了又道:“儿子恼怒胤礽,但四弟说得对,儿子当给他回禀一回。汗阿玛,外头弟弟们在等着请安。这大雪的天儿,都跪了一夜,请免跪了吧。”
“哦。”康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里琢磨着朕就说你没有这样的气度,果然是老四!遂说道:“你回得是,胤礽这话很重要。朕也很疑惑,胤礽一贯胆子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
胤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说道:“皇父说的极是!儿子反复掂量,也觉得太蹊跷。二弟不是个胆大人。京师传言太子失宠,已经几年了。虽是小人造谣,但兄弟们难免就起意儿,构陷太子的事,也许是有的。”
康熙点头叹道:“这话说得有理,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朕从没有起心废太子,是他无道自食其果,你得体谅朕心。”
胤禔受到鼓励,上前一步凑近康熙,小声道:“汗阿玛,儿子是长子,当为汗阿玛分忧。像老三、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存什么样的心,也就难说。”顿了顿,思及老八刚刚顶撞自己的事情,老八日常的精明这几天反常的表现,迟疑了一下,说道:“老八也是。汗阿玛,儿子只能担保四弟,四弟的为人你知道。”
康熙似乎吃了一惊,深深地看了老大一眼,笑道:“朕自然信你的话。就你四弟的惫懒样子,朕想起来就头疼啊。”和众位大臣苦笑道:“朕的老四,真真是,就差吃饭也嫌弃累了。”
大臣们正震惊于胤禔说话百无禁忌,居然还摆了明面上一伙的八贝勒一道!再细琢磨胤禔将其他兄弟们请安的原因都抹去了,不禁怦然心动。尤其马齐看着胤禔的目光好似不认识他一样。只是众人听到康熙说话,立即赔着笑儿。
胤禔也得意地笑,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独自揽着功劳,他也不是故意的。他的眼里,这些只会跟在后头捡功劳的弟弟们,不值得一提。
康熙再深深地看一眼老大,心里那复杂滋味儿别提了。默然不语半响,站起身来,悠悠地踱了两步,突然说道,“李光地,传旨叫皇阿哥都进来。”
胤禔自觉这番陈情说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辞,一举粉碎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们的梦想,听见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们都进来,不禁一愣,傻怔在当地,眼看着李光地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祐、胤禩等人鱼贯而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们进来,有几件事问问。”康熙瞄着老四和老十三脸上的黑灰,“刚才在雪地里,谁要太子进来的?”
诸位皇子乍进来暖和地方,冻了一夜的身体很是不适应,身体酥麻头都晕晕的,听了老父亲的话,以为要生气,心头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乱地低头,却都不言声,连胤誐这一号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声不吱。
胤祥猛地抬头就是一声:“汗阿玛,是儿子。”
四爷正运功缓和身体上的僵硬,闻言忙躬身道:“汗阿玛,不是十三弟,是儿子。”
康熙正要说话,听到儿子们一起急切担忧地喊:“四哥!”紧跟着都对自己求情道:“汗阿玛,是四哥不假,但四哥做得对。”尤其胤禩那急得比老十三还急:“汗阿玛,二哥有错,但一是一,二是二。有话说明白才好。二哥害怕,不敢,四哥就推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心眼,又道:“汗阿玛,二哥不管怎么样也是二哥。刚我们请见汗阿玛,也是想和汗阿玛说说,给二哥一个说话的机会,二哥有话,我们都该给奏上。”
胤俄紧跟着告状:“就是,汗阿玛。刚大哥还不要帮忙二哥奏上。”
顿时,几个弟弟都看向他,胤禔顿时着急,觉得八弟做了亲王,果然开始撅蹄子了,大喝一声:“汗阿玛没有问你们话,你们都闭嘴!”
“为什么闭嘴?是不是刚大哥没说我们请安的原因?”胤禟嚷嚷着。
“就你们跟在四弟身后争抢的模样,需要我提吗?”胤禔怒声道。胤禩脸上一僵,胤禔狠狠地瞪着他。其他兄弟都愤怒地瞧着他,胤禵虎目瞪圆就要说话。
“够了。”康熙瞟一眼老大和老八一起黑沉沉的脸,缓缓坐下来:“老六和老十一那?”
四爷一撩袍子跪下来,紧跟着胤禟胤祥胤禵也跪下来,四爷恭敬道:“汗阿玛,两个弟弟身体受不住,儿子要他们都去暖阁休息了。”
“……哦”康熙心里一紧一松,知道自己盛怒之下忘记了老六和老十一的身体情况。
瞧着所有儿子都跪了下来,沉默着良久,突然道:“胤禛胤祥,你们出去继续跪着。刚请安的,都留下来说话。”
四爷眸光一闪,似乎是挣扎犹豫,良久,凝视康熙的老龙眼,父子无声地对峙,一直到胤祥悄悄拉他的袖子。
“……儿子遵旨。”四爷听到自己如是说道,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
胤祥觉得果然不该贪图一时温暖的,更害怕四哥和老父亲闹起来,眼见四哥答应了,心里一松,却又失落这样重要谈话四哥和自己不能参加,脑袋耷拉下来:“儿子遵旨。”
其他兄弟们不由地幸灾乐祸:叫你们刚刚烤火!自以为聪明!
等这两个糟心的都退出去了,康熙含笑说道:“头一件要紧事,昨夜,有人用一枚印章,命凌普带着三千骑兵进了御苑。这件事须得弄清,是谁竟敢如此大胆?印章就在这里,李光地,拿给他们看,朕给太子的‘体元主人’印章,看看,是真是假。”
“嗻!”
李光地答应一声,小心地取过几上那枚印章,双手递给胤祉。这印章胤禔虽然已看了两遍,还是接过来,装作仔细辨认,心里想着如何对答。许久才转交给三弟,胤祉接过来一看,第一反应告诉他这是假的。
笔意之间显着刻意描摩的匠艺,这是他多年练字的心得,但这个不能做为证据,且这枚印章与康熙笔法格调十分千分万分的相似,足以以假乱真。他暗自摇摇头递给胤祐,接着胤禩、胤禟、胤俄……挨次传阅,却都抖着手不言声。
“怎么样?”康熙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说道,“朕一夜没睡,在万壑松风殿,你们也跪了一夜,说说看,从胤禔打头起,每个人都说。”
胤禔还在想着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气,此时心里才亮堂起来:原来老父亲真要给胤礽定罪了!因头一个说道:“这枚印章儿子几次端详,从材质用料刻字的笔锋腕力行走圆熟看,很像汗阿玛那枚——”说到这里,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又道,“不过汗阿玛的手迹传遍朝廷,极易为人揣摩伪造,民间能人居多,所以儿臣不敢断言。”
“大哥你错了。”胤祉摇头道:“材质用料,都是上好鸡血石,连血纹路都对上。但刻字方面,却只学得汗阿玛笔法笔意,没有学来笔神笔性。汗阿玛每每写完一个字,笔锋末端都要稳稳收住,他这里边没有一个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气中没有汗阿玛的飘逸笔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