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挑起来的。但过程那?结果那?”四爷皱眉叹道:“去太医院看望几个受伤的学生了吗?”
王之鼎一愣。听说这个李卫一贯十分不拘管,不想到了爷门下又做出事来。
胤祥说道:“有人受伤了,去看过了吗?”李卫勾着头说道:“去看过了,和他们赔礼了。”
胤祥一边听一边思量,笑道:“怎么赔礼的?”李卫道:“就是给银子了,还买了好多补品。还发誓说要和他们好生学习书本儿。他们都是读书人,最是大度明理的,孔圣人说有教无类,一定不是故意骂人大字不识的。是我性子急了。”胤祥笑得打跌,问道:“他们没骂你?”李卫摇头道:“没骂,好像还挺憋屈的。听说是八爷去安抚的。”
“我找机会感谢你们八爷。我也不想压制你的天性。……这是京师,是御辇之下,王法文明,怎么能这样儿行事?”他沉着脸站起身来,说道:“记得爷的话,这种事到此为止!跟在府上,得照府上的步子走路;跟着十三爷,事事得听十三爷吩咐。收收你的野性子——去吧!”
李卫吐了舌头和十三爷对望一眼,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四爷思及昨天老父亲的交代,面对胤祥也是一番训斥加叮嘱。常三喜敲门,施世纶的老师爷跑进来磕头:“四爷,几位爷都去宫里了,这是这两天的案件。”
四爷瞳孔一缩。
毓庆宫里,因为近春园保住孩子心里高兴的太子,看见赵国柱捧来一个花盆。
他瞧着这盆养的极好的水仙,尤其这个花盆,细细地欣赏洁白的花儿,心情更好了一咪咪。
赵国柱偷偷地窥着太子的表情,瞅着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凑上两步,小心翼翼地道:“爷,近春园那位,流产了。”
太子惊了一跳:“你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是谁!”太子怒火攻心,面目狰狞!抬脚就要去找太子妃。
赵国柱一把拉住了太子的衣袖,哭道:“爷,是云锦园那位动的手。”
太子的脑袋跟地球自转一样,慢慢地转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国柱。
赵国柱重重点头,抹着眼泪道:“爷,您节哀。爷,近春园那位,大出血救回来了,您不用担心。爷,都是吃醋闹的,谁能想到那?”
云锦园的,吃醋害了近春园的流产?!太子无法信,却不得不信。“蛇蝎!”太子怒骂一声,红着眼睛,一眼看见窗台上那个宋朝的天青水仙花盆,上前一步,举起来一把摔在地上,价值连城的花盆眼看就要掉在地上,慢动作中,赵国柱用他一辈子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扑到到地上一把抱住了,对着太子放声大哭:“爷,爷,不能啊。爷,那位还有用啊。”
太子宛若被定海神针定住了一般。
“滚!”太子抱起来一个花瓶,猛地摔在地上。同样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砰”的一声摔的稀碎。
赵国柱连滚带爬地滚了。
他滚了,太子一个人气得要昏过去了,偏偏梅玉香对他不光有用,他还顾念情意,否则上次他就因为他害人害己的毒计处置了他。
他这次还是不能处置他!
等太子摔了一地的碎瓷片,反应过来,人呆呆木木的,不知道一个毓庆宫这么多女子都好好的,两个外室为什么能闹成这样!他心疼那个孩子,更心疼心爱的女子。大出血,……太子要出宫去看看心爱的女人,大步流星的,刚出来书房门,迎面贾应选小跑上前,行礼:
“爷托合齐、杜默臣等人求见。”
亲近的大臣们来,紧跟着有幕僚们进来,太子耐住性子听完幕僚们说完这两天的事情,因为凌普的事情气得跳脚——凌普是他的奶公,也是他最忠心的手下之一,他必须要去营救。
午后的御花园里,梅花盛开,一簇簇菊花摆成富贵模样儿,康熙领着一群妃嫔正在赏花。急匆匆赶来的太子,和直郡王胤禔、诚郡王胤祉……一干弟弟们碰面,都闷头走路,太子和胤禔撞上,都撞得脑袋嗡嗡响。
可他们都急得顾不得吵架的样子。
太子冲到康熙面前,领着兄弟们给康熙行礼,一干母妃们行礼。一起身,顾不得这样的场合,哀求康熙:“汗阿玛,凌普有罪,罚他在家里反省,罚他银子,请不要罚他蹲牢狱。”
太子猛地一抬头,警告的目光落在糟心兄弟们身上。
哪知道,这伙儿兄弟愤怒的目光,都落在慢吞吞挪步来的老四身上。
皇子们小时候喜欢逛御花园,长大了外围一般也不来了,给母妃们请安,路过从不停留。四爷从乾清宫到御花园一路迤逦而来,眼见无数宫女太监们嬷嬷们侍立一边,道路两边盛开的菊花宛若赤色巨龙般,御花园中百花中,暗红蓝色青色衣袍的内侍太监并浅色宫装的宫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四爷往康熙面前去。
鹅卵石小径上的富贵延年花纹漫漫延伸至一处梅花林边,人群中间,便是等待着四爷的父亲兄弟等人。康熙一身月白色龙袍以示今天的心情好,皇贵妃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凤越牡丹旗袍。二人并肩而立,都披着紫色的貂绒披风,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四爷心里一根刺扎着,隐隐的难受。看着夫妻相敬如宾、恩爱如当年。可是,始终是一个皇帝,一个皇贵妃。不是正经夫妻。因为他。
他略整一整正式衣衫,步子轻轻,今天四福晋给他收拾了一身重重罗衣锦服,玉佩荷包环绕腰带,还说是后院女子们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出门骑马一定小心不要碰到,还说这料子不能洗,他走的越发地慢。
“汗阿玛,四哥来了!”胤俄喊了一声。
“四哥,汗阿玛和太子殿下都在等你。”胤祚带笑的声音。
“来了。”四爷答应一声,一撩袍子给康熙打千儿行礼:“给汗阿玛请安,给皇额涅请安,给……”
四爷一长串念完,康熙的“起来”一落地。早已忍不住的胤禔怒瞪老四一眼,对康熙怒声道:“汗阿玛,儿子管家的亲戚的那件事,当初他和顺天府打了招呼,但他并不知情案件的严重性。他如今已经退休养老在家,顺天府也去拿人,儿子的面子哪里搁?”
胤祉一贯斯文的脸上也是怒气冲冲的,怒瞪一眼老四,跟着:“汗阿玛,儿子的幕僚的儿子犯事,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天下但凡贪污犯罪,哪个没有几个亲友?秦桧还有亲戚好友那!还是李清照的亲戚那!我们骂秦桧,也能连李清照也骂了?岂能这样牵连?”
其他的弟弟们都是弟弟,吸着鼻子偷瞄一眼四哥,再委屈也不敢吱声儿。
更有九阿哥胤禟羞愧地低头,惶恐道:“汗阿玛,哥哥们的事情,胤禟不知道。但胤禟的这件事情,胤禟很是感激四哥。是胤禟失察。”
“汗阿玛,儿子也有错儿。汗阿玛要罚就罚。但这和四哥没有关系。相反,儿子要感谢四哥提醒。”胤禵干脆地认错。
胤祥一抬下巴,疏阔的眉眼望着哥哥们骄傲又愤怒,沉声道:“汗阿玛,四哥也没说这些事情和大哥三哥有关系,顺天府查案子,查到谁是谁。这些人跑去大哥和三哥府上哭,还有道理了?这就说明和四哥有关系了?”
康熙瞧着他们一个个的模样,瞄一眼老四,道:“你们几个都来告状老四。老四,事情是你引起来的,你说说。”
四爷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袖筒里掏出来四个案件的折子,泠然宣读道:
“内务府总管凌普,贪污,一罪。抹黑主子名声,借着主子的名义,二罪。明知道今年冬天宫里和王公大臣们需要的红罗炭不够,却不管不问,渎职,三罪,……数罪并罚,念其有功,要求归还贪污银子,牢狱一年……
庄头王勇,贪污,一罪。杀两人,一罪。侵占玷污女子,三罪。数罪并罚,当处以斩刑,抄没全家,九族并罚……
昌平县士绅,直郡王府大管家的续娶之妻的兄弟的岳父家,伙同当地士绅三人,秀才一人,举人一人,十年前,为了圈占一片良田,截取了沟渠,导致良田一年没有水,庄户没有收成被逼贱卖土地,一罪。恐吓告状的庄户,二罪……
在京举人张成,河南人。诚郡王的门人,二十年前中举。他举人的身份,五十亩良田免税,其实名下有三百亩。欺瞒土地,一罪。将一个家族,一个庄子的田地都放在名下,共计一万亩,都予以免税,私人收取“名义费”,三罪。其子常年鱼肉乡里,霸占民女十人为妾,其中一个撞墙自尽,逼迫告状的女子家人流落他乡……”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低垂,面容上的慈悲宛若佛祖目视人间,似一片片薄薄的锋刃从众人的身上刮过去。
几个皇子们越听越愤怒,在场的人包括妃嫔们都感觉,这对于自己是一个莫大的警告,脸上都火辣辣的——谁家没有几个这样七拐八拐的亲友?
四爷长身玉立,微微欠身:“整理案件至此,若能明察秋毫,按律法判决,儿子也算功德圆满了。”
!!!几个兄弟鼻子都气歪了。你功德圆满了,我们屁股开花了!
为人两世,做鬼几百年,四爷早已看见人间罪恶,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对兄弟们的愤怒压根视而不见。康熙环视一圈,满意点头,满心喜悦地取笑道:“老四度假回来两天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奖赏老四才是。”
皇贵妃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奖赏老四才好,这样的事情,不处理了,越演越重。都是挂在孩子们的身上。不管过去多少年了,该算就要算。”
康熙无视三个儿子猪肝一样的脸色,摸着胡子微微沉吟:“老四有官办作坊的一份子,衣食无忧,朕再赐老四一个庄子,就在畅春园边上的青莲苑,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都给你了,老四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父子情深。我还记得,那是老四福晋生弘晖时候,特意搬去住的园子。”当时四福晋生孩子在七月,生怕坐月子的时候更热,四爷求了老父亲,提前挪着福晋去青莲苑生产,哪知道被赐给自己了,这辈子又有园子了?
四爷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四贝勒如此严肃地办案子,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四贝勒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问题。皇贵妃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特殊的灵答应才敢如此大胆。当下轻轻一笑,对着皇上粲然道:“老四办差用心,是应该的。倒是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颗明珠作赏吧。”
一颗?皇贵妃够大方。只是康熙亦不欲因女子口角之事而起风波,更要给皇贵妃面子,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灵答应明珠一颗。”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你们都如此体贴,魏珠,再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老四,他眼馋了好久了。”
四爷的眼中有深不见底的冷漠,一眯眼,还是没抬头,无赖地笑道:“汗阿玛雅趣,儿子却之不恭。”
康熙一噎。看向其他儿子们,威严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笑向道:“你们兄弟重情,关心下面的人,朕明白。但此事,顺天府办的对。胤祥,你负责这件事。”
太子如遭雷劈。
胤祥惊喜,麻利地出列打千儿行礼:“儿子领命!”
太子实在忍不住了,盯着老十三怒声道:“汗阿玛,这件事,怎么能给十三弟?十三弟没有经验。儿子推荐三弟!”说着话,恼恨的目光盯着老四。
“哦胤祉,你怎么说?”康熙看向老三胤祉。
胤祉愣住,身边的七弟和八弟踢他一脚,他回神,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结巴道:“汗,汗阿玛,儿,……儿子……”
“嗯,慢慢说,慢慢想。”康熙表情温和,和身边的皇贵妃继续讨论哪一株梅花开得好。
其他兄弟们齐齐侧目,看看四哥/四弟,看看三哥/三弟。
胤祉急得一头汗。太子逼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其他的兄弟们更是议论纷纷。可他真不敢接这个差事,可他又不敢直接拒绝:拒绝了,不就是不给太子面子吗?他可是老父亲眼里、外人眼里的太子党!
周围的情形,四爷只作没听见没看见,微笑站着,目光瞧着自己跟前的一株梅花。
却是那灵答应,看清四爷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说话,只唇角含笑看着皇上。一身银红细云锦合欢旗袍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红色的云霞,灿然生光,答应的身份穿着妃嫔才能穿的银红色,足见她之受宠。
四爷感受到妃嫔们一道道落在身上的目光,站成了木头。
胤禩和胤祥却是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宜妃,灵答应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小家碧玉一般,这真像传说中的赫舍里皇后?细分析她的表现,也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那灵答应却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毫无顾忌地瞧着四爷,脆生生笑道:“果真清风朗月一般,和传说中容若大人,曹寅大人一个模样又不一样呢。”
四爷:“……”
众人都被她的言语吸引了心神:你在说什么?你是皇上的答应!
灵答应笑着,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四贝勒天人一般,原来四贝勒都是被名声耽误了呀。”
!!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四爷微微垂眸,任她怎么说,只装听不见。
康熙好似终于听见了这边的热闹,一步上前,握住皇贵妃的手走至梅花林边的一个小桥前。嫔妃数百,自皇贵妃以下以四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天降万花朵朵散于御花园帝王身前。
康熙朗声笑道:“老四长得好,随了祖宗老汗王,这也是隔代遗传了。容若一个弱公子,曹寅一个书生,当然不一样。”
!!!
太子就感觉他要被气炸了。
老四像老汗王努尔哈赤!
老父亲您什么意思?
兄弟们也呆了。
妃嫔们包括皇贵妃都呆了。
四爷也惊呆了。
老父亲您要将儿子架在兄弟们“百花争艳”中间,一枝独秀!是要儿子当靶子啊。
然而康熙平平淡淡一语,胜过四爷万千“低调”分辩。四爷只能硬挤出来一个笑儿,继续凝视着面前的白色梅花。
胤祥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兄弟们气红了眼。妃嫔们对四贝勒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康熙的话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皇上如此声势夸四贝勒?
安静中,几个妃嫔围着德妃拉袖子套近乎,皇贵妃冷眼看着,惠妃温婉地笑着,年轻的灵答应和妙答应围着康熙说话儿,声音如黄鹂滴沥啼啭,众皇子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康熙笑语道:“既然老三想不出来,这件事,就定了下来。就老十三负责。”
胤祉一看太子的冷脸,忙道:“汗阿玛,儿子不熟悉衙门事情,也跟着学xi。”太子要借机打压其他兄弟,他也担心老十三一心为公,对自己也不利。
八贝勒胤禩也站出来:“汗阿玛,这件事不容易。儿子听说托合齐带着人围观,儿子也跟着看看。”太子要借机打压我们?想得美!
九阿哥胤禟眼睛一转:“汗阿玛,儿子也跟着,儿子立功赎罪。”
十四阿哥胤禵也跟上:“汗阿玛,儿子也要办差。儿子也去。”查皇家宗室,谁屁股都不干净,那就都参加!
四爷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兄弟们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兄弟们果然都长大了,能力出众更多于上辈子,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康熙却是跟没听见似的,携着皇贵妃慢慢散步,众人都跟着。不过几步行至一片山茶花前,大红的花儿明晃晃地盛开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小小山茶绽开如火焰凌波,数百朵红色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火花铺成绚烂耀眼的路途。
康熙笑道:“朕知道你们兄弟都想办差,都去协助胤祥!胤禵长大了,喜欢练武,去西山健锐营锻炼。胤祥,嗯,忙完这个差事,去丰台大营锻炼。”
所有人都惊呆了。
四爷眼睛一眯,对着两个弟弟一人一脚。胤祥胤禵被踹了屁股,哥俩一个醒神,“扑通”跪在地上,就差五体投地地大声喊着:“儿子遵命!”
康熙哈哈哈哈大笑:“朕对你们期望甚深。对了,凌普一年牢狱,胤祥兼一年内务府总管。”
一阵风吹过,吹来阵阵花香,芬芳迷人。所有皇子妃嫔们都面带优雅的微笑。
军权、承德。八爷只想仰天大笑。汗阿玛亲自布的局,就看谁能射得其鹿!
八爷蓦然朗声道:“汗阿玛,明年木兰围猎,承德避暑,儿子请求,承办其行程。”
康熙眼睛一眯:“好!”
四爷举目望天,蓝天高远,碧蓝如洗,白云悠悠。风越来越大,大风起来,吹动他石青色的羊绒披风轻轻晃动,腰带上的玉佩穗子也晃动。他的人站成了芝兰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