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王师兄,是小王龙图,也就是宋先生最亲密的弟子,原来被认为是北党的中坚人才,大有希望在两三年内进入政事堂。但年前因事出外,如今正是镇守河北,为地方长官,虽然一样位高权重,但究竟何时能够回京入政事堂,却又说不清了。
“不错,”宋先生点头道,“今年的变故,也算是帮着官家最终下定决心,要扶持南党。因此如今朝堂上,北党的声音是越来越微弱了。”
宋竹蹙眉道,“难道王师兄,又或是二叔——”
“目前承担压力最大的,还是书院。”宋先生淡然道。“因为你王师兄支持保甲法的缘故,北党众人,如今和我等书院日趋疏远。南党大兴,更是要乘势打压宋学,争夺道统。前阵子战乱,书院许多学子都因家事回乡去了,开春后也未知有多少人能回来。今日又收了信,如今东京御史台,倒是拣选你王师兄做了靶子,弹章如雪片,看来是要让你王师兄尝尝他们的厉害了。”
宋竹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忧形于色,她也不由得双眉紧蹙:小王龙图现在算是两边都没着落了,被北党视为叛徒,又因宋学代言人的身份,被南党视为眼中钉。而若是小王龙图被弹倒了,如响斯应,只怕宜阳书院也要迎来寒冬。即使如她所想的一般,只要宜阳书院的学子还能考中科举,书院就不会开不下去,但毕竟也要有一段艰难的日子,短时间内,也难见到如今的繁荣昌盛了。
宋学兴衰,早已和宋家的荣辱深深地联系到了一起,身为宋学门徒和宋家女儿,宋竹此时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只唤了一声,“爹——”便说不下去了,就是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搜索半日枯肠,才憋出了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宋先生反而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宋竹的脑门,温言道,“这样也好,几番风雨、大浪淘沙,在这样的风波中还能回来的,才是真正的宋学门人。”
小张氏也掩去忧色,微笑道,“不错,所谓安贫乐道,前几年,我们家是太热闹了一些,如今这样也好——大哥的婚事,总算是可以定下来了。”
说着,便和宋先生相视一笑,倒是大有几分夫妻相得、心心相印的意思。
宋竹心里虽然沉重,但也不愿坏了父母的兴致,勉强笑着附和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让父母继续商议——其实她也知道,虽然父母说得轻松,但这件事背后,哪有这么简单?如今南党大兴,为了争夺道统,势必是要把北学打压到曲终人散的地步,眼下不过是第一招而已,若是官家不支持小王龙图,宋学在朝中的支柱真的被弹倒了,南学的后招,肯定还陆续有来。到那时候,没了朝中靠山,宋学又拿什么和南党、南学对抗呢……
一会儿是这个事,一会儿是那个事,打从去年开始,宋竹就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有心事’,虽然她从小都存了一分要追赶兄姐的心思,没有度过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到了此时,才明白原来当时也还算得上是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了。此时此际,一面是自己的婚事,一面是家中境遇,都和她息息相关,但却由不得她来决定,她也说不出更在意哪边,只觉得心里被这两块大石头缀着,沉甸甸的,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然而,这么大的事,她却还要瞒着家里亲人,连二姐都不愿说:出嫁在即,就让二姐专心绣嫁妆,这些事,担心了也无用,又何必让她知道?
很快就到了新年,宋竹日日都要和祖母、婶婶这些不知情的亲人朝夕相处,也难为她总要故作欢容,生怕被看出了端倪。——其实,在有心人眼里,书院败落的征兆已经是很明显了,今年过年,学生们送来的节礼,还不如往年的一半多。只是老安人还以为这和战事有关,所以才没有生疑而已。
当然,书院只是有了颓势,但还没有彻底烟消云散,年节里上门来拜年的学生也还是很多的,宋竹惦记的萧禹也在初四到访宋家,今年因为宜阳县事情多,他就留在县里和萧传中一家过年,而没有去洛阳齐国公府。萧家作为宋家的通家之好,在初一、初二、初三这三日族中亲眷内部走动的节日过后,初四一大早就携家带口上门拜年,宋竹当然也被叫到祖母身边,一道招待客人。
在老人家跟前,她不能搞什么小动作,再说心里事多,一心为父亲难过,甚至连萧禹都无心打理了,和他稍微打了个招呼,便只做含笑聆听状,居然倒还骗来了萧明氏的夸奖,说她‘非但越大越漂亮,而且越大越超卓雅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