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风这才想起时灵珊刚才的话。
他掩饰性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等凌燃完成平板支撑后,就站起身,咳嗽一下,“我们去舞蹈室。”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在最前面。
时女士心里都要笑死了,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示意他赶紧跟上。
而她自己则是悠哉悠哉地坐回椅子上品茶,等着凌燃的好消息传来。
啧,杜如风要是看不上凌燃,她就跟他姓。
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功夫。
杜如风带着因为剧烈运动而气色红润的少年回来。
脸色就很复杂,肉眼可见地复杂,时不时还要回头打量少年几眼。
时女士站起身,脸上就多了几分笑。
杜如风也不是个忸怩性子,张口就是,“这个徒弟我收了!”
他还是微微仰着下颌,“凌燃的来意我也知道了,我对花滑不了解,也没精力从头给他编排,但给你们修改修改提提意见还是可以的。”
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凌燃弯了下眼,乌眸明亮,“谢谢杜先生。”
杜如风却摆摆手,“别谢我太早。”
他微微皱着眉,“在你刚刚训练的时候,我也看了看花滑的拆分视频,感觉这样的表演跟古典舞的区别还是很大,跟芭蕾之类的舞蹈更加契合。
芭蕾讲究开绷直,下盘稳,美感也是无限延伸的。你在比赛里的燕式滑行完完全全就是阿拉贝斯舞姿的变种。”
“华国舞分为古典舞和民族民间舞,古典舞又分为身韵、汉唐、敦煌、昆舞。可无论哪一种,追求的都是圆曲拧倾,用的是腰部发力,在光溜溜的冰面上不够稳定,也很难发力。
你的冰刀看上去起码得有十厘米高,再加上你本身就高挑,能在冰上滑得这样好应该就很难了,再加上古典舞的元素,难度不小。”
到底是古典舞的资深首席,杜如风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凌燃的眼一下就亮了。
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杜先生,不瞒您说,这些我其实也有想过。花样滑冰本就起源于西方,运动模式也与芭蕾相同,与古典舞大相径庭,想要融入古典舞的元素,难度堪比登天。”
杜如风脸上多了点笑,“应该是吃力不讨好吧?”
他不是原始人,对体育界的种种内幕也有耳闻。
更何况,杜如风自己就在从事古典舞行业,对西方舞蹈一直在入侵蚕食华国大众审美也深有体会,早年也遭受过不公正待遇。类比一下,就能猜到点凌燃的想法。
凌燃点点头,“是的,花滑毕竟是竞技项目,技术动作更重要,节目里也有定级步法规定,想要插入古典舞元素考验的是不止是审美还有技术,对选曲编排也是巨大的考验。”
少年一直很清醒,说起劣势头头是道。
“而决定分数的裁判们年纪都很大,青睐熟悉的曲风多是大师们的经典曲目,对华国风态度不一,甚至可能压根不会欣赏。
古典舞也需要舞台,服饰,妆容的加持,仅仅一件考斯腾很难营造出氛围感,”
时灵珊在旁边听着,眼里的赞赏就没有停过。
杜如风也被少年缜密客观的思考惊了一下。
他看看凌燃,“你早就想过这些?”
十八岁的孩子这会儿应该才上大学,正是荷尔蒙爆表,跟朋友疯玩的年纪,凌燃就已经能想到这么多了?
他还以为那些节目都是凌燃的教练编排的呢。
时灵珊看出杜如风的疑惑,轻轻点了下头,“我和秦教练的编排编舞都会跟凌燃商量,他的艺术感知力很敏锐,也总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
杜如风连连点头,微微睁大了眼,“不错不错,这样才配做我杜如风的新徒弟!”
凌燃冷不丁被夸,头皮都麻了下。
虽然不知道话风是怎么歪到夸他上的,但少年还是尽力在挽回话题。
“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切实问题。”
凌燃侃侃而谈,显然这些话已经想过千遍万遍。
“但我也没想要一口吃成胖子。
下一个新赛季的节目,我想选择带有华国元素的主题,步法和编排上还是以国际主流为主,会在舞蹈动作上加入一些华国古典舞的元素,譬如双晃手,摇臂,盘腕?”
杜如风听得挑挑眉。
少年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元素我并不是很懂,只是在网上搜到了。”
杜如风也不客气,“你说的这些都是组合动作,分解下来可一点也不简单。”
凌燃受教地点了下头,“谢谢杜老师指正。”
杜如风摆了一把老师的谱,又听见凌燃终于喊了一声老师,心里那叫一个美。
颇为慈祥地指了指桌上的茶,“喝点水再说。”
跟先前的对比实在太强烈,时灵珊在一边看得都要笑出声。
少年却从善如流。
等喝过茶后,才继续道,“但这只是个开头,水滴才能石穿。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还有很多的时间和耐心,也会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努力,不断地改进,相信总有能实现梦想的一天。”
把华国元素带上花滑的赛场,甚至于……自成流派的一天。
很遥远和虚无缥缈的目标。
但谁说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实现的可能。
说起自己的目标,凌燃不自觉地攥紧手指,眼里的光抑都抑不住,乌黑的瞳仁也变得亮晶晶的,像琉璃一样。
这样简单纯粹的快乐和期待很感染人。
杜如风就被感染到了。
但他到底是成年人,只沉迷一瞬,就很快清醒过来。
“可即使是这样的要求,也很难做到。”
编舞不止是编舞,还要跟脚下的步法相契合,而他自己是丝毫不懂花滑的,想要实现这样的目标,跟凌燃大概还有的磨。
凌燃也很清楚其中的难度。
少年不好意思地眨了下眼,双手合十,“所以还要拜托杜老师多帮忙了。”
杜如风一下就被这个笑击中心底。
不得不说,这小孩还怪懂事的。
杜如风腹诽着,面上冷冷清清,实际上却松了口,“我一直到年底才有新的工作安排,在此之前,你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年底?
那就是整个休赛季都有时间了。
凌燃的眼一下就亮了。
“谢谢杜老师。”
他的语气更加诚恳,还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笑容都变得可爱。
杜如风看一眼,别开视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孩子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突然有点理解时灵珊为什么会陪着这个徒弟专门来拜访自己这个一向以脾气不好著称的怪人了。
不过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杜如风还惦记着给妻子做饭,就起身送客。
穿过垂花门的时候,杜如风突然想到一件事,“凌燃,你是运动员对吧?”
凌燃点点头,“对,我平时都在集训中心训练。”
“集训中心?南郊那边?”
“嗯。”
“那还挺远的。”
“有一点,但如果早上早点出门,不撞上早高峰,开车过来还是很快,一个小时左右能到。”
“你真的是运动员?”杜如风重复道。
凌燃停了下来,神色认真,“我真的是运动员,一名花滑运动员。”
时灵珊一路没说话,这时也忍不住插了句,“还是拿到过世锦赛冠军,奥运冠军,单赛季大满贯的花滑运动员。”
杜如风禁不住惊呼一声,显然是没想到凌燃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
啧,不错。
想到自己刚刚为难他时,凌燃始终面不改色,杜如风在心里对这个新认下的徒弟又满意几分。
原来不是所有年少成名的人都跟自己一样脾气那么坏的。
但心里的困惑也更重了。
“你已经是世界顶尖的运动员了,为什么还在追求挑战裁判们的审美?就不怕会失败吗?”
凌燃诚实道,“怕。失败的滋味很难过。”
“那也还要挑战?”
“对。”
“为什么?”
“除了拿第一,我有更想实现的目标。更何况,”少年抿了抿唇,“第一和梦想未必不能兼得,我会努力做到最好。冠军也要,梦想也实现。”
这话听起来很有点嚣张和自大。
但在杜如风眼里,此时的少年简直就是无限发光的发光体本身。
能站上舞台的舞者,哪个没有点自矜自负的心态。
非得有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展现最完整的自我不可。
表演最需要的就是信念感和生命力。
凌燃显然都有。
杜如风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挺好的。”
眼看就要到停车的门口,杜如风叹了口气,看了看时灵珊,再看看凌燃,话突然就多了起来。
这个一贯隐居式生活的舞者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话,只不过这会儿突然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我一向不喜欢西方舞蹈,甚至可以说深恶痛绝,倒不是因为不了解亦或者说是对西方舞蹈有偏见。”
“在我看来,西方舞蹈代表的是他们的文明和思想,而我们华国人也有自己的文明和思想。不同的文明和思想之间理应是交流和碰撞的。“
“但西方人显然不是这么想。他们艳羡和嫉妒我们的华夏文明,同时惧怕和憎恨我们文明不断复苏和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一直在试图用他们的文明和思想覆盖,甚至是完全取代我们的一切。
他们用打压,扭曲,污蔑的手段来攻击和矮化我们的文明和思想,再用宣扬,捧吹,赞颂的方式抬高和输入他们的规则和观念。
只有他们的规则才是先进的,只有他们的观念才是进步的,他们把思想和舆论这一套玩地明明白白,把有形的战争引入了无形的战场。
试图让我们华国人抛弃老祖宗传下来的所有的一切,彻底沦为他们思想和文明的无脑信徒。”
穿着复古短衫的杜如风负手而立,斯文白净,一眼望过去风骨俨然,出口的却是,“我可去他大爷的吧!”
这反差也太大了。
凌燃:“……”
时灵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