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燃挂上金牌,目送红旗在熟悉乐曲的伴奏下冉冉升起,总算露出了夺冠后最灿烂的笑容。
这一幕让一直留意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去路上,薛林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凌燃,咱们这不是已经得了冠军了吗?”
凌燃愣了下,“?”
他有点奇怪地摸了摸脖子上还没有摘下来的金牌,沉甸甸的,已经染上了自己的体温。
这不是事实吗,薛教在说什么?
那双乌黑的眼瞳里写满了疑惑。
薛林远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就是心里有一种感觉。
因为对凌燃十分了解而生出的一种没有缘由的第六感。
薛林远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觉得,凌燃可能并没有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因为拿到了这一次的金牌而高兴。
少年心里像是还有别的想法。
薛林远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不高兴,这一次的金牌拿得那么不容易,好不容易拿到金牌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他很难形容自己的这种异样感觉,动了动唇,又动了动唇,最后来了句,“算了算了。”
反正金牌已经到手,凌燃的不高兴好像也就那么一会,现在高兴了不就行了。
他又不是自家徒弟肚子里的蛔虫,非得事事都弄得清清楚楚,给孩子留点自己的空间也是好的。
薛林远觉得自己是及时收住了话头。
凌燃却更疑惑了。
薛教在说什么?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还是霍闻泽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燃,你今天拿到了金牌,但是好像并不像之前那么高兴,能告诉我……和你薛教,这是为什么吗?”
霍闻泽没有薛林远那么多顾虑,也远比薛林远会表达自己,一下就说出来薛林远组织语言组织半天也没表达清楚的意思。
薛林远在旁边一拍大腿,“还是霍总会说话。”
霍闻泽:……
他选择性忽略掉薛林远的话,从副驾上转过头,望向突然愣住的少年。
凌燃也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身边人看得正着。
有那么明显吗?
少年苦恼地蹙了下眉,满脸犹豫,“很明显吗?”他的那点不高兴。
薛林远啧了下舌,“别人看不出来,我跟你闻泽哥肯定没问题。我就是奇了怪了,拿了冠军不应该是高兴的事吗?”
而且这个冠军拿得那么艰难,按理说,越艰难,拿到冠军的那一瞬间不就应该越惊喜吗?
凌燃其实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
既然被问了,他也没有藏着掖着。
少年垂着眼,眉心微折,仿佛很纠结的样子。
而这样的纠结,在凌燃身上其实是很难得一见的。
薛林远整个人都绷起精神。
凌燃斟酌着语气,“我对自己的节目还是不太满意。”
薛林远:?
这还不满意,都打破世界纪录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突然有点庆幸,得亏刚刚没有记者问这个问题,要不然,凌燃这话一出来,怕不是全世界的花滑运动员都想把自家徒弟套上麻袋再揍上一顿。
毕竟这话听起来真的是太凡尔赛了。
薛林远忍不住地想,但他还是耐心地打算听少年说下去。
就连霍闻泽都没有打断凌燃的话。
安静的车里,凌燃组织着语言,“短节目和自由滑的编排都很好,步法,跳跃,旋转都按照最高的难度编排,我也在比赛里完成了差不多全部的原定设计。”
“但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很满很精妙的节目,但我觉得自己反而不受控制地将更多的重心放在完成高难度的编排上,并没有像之前的节目一样,足够沉浸在表演本身。”
“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够饱满?”霍闻泽会意道。
凌燃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他想到自己来比赛前,踌躇满志地去找时老师的丈夫华嘉先生领取新的考斯腾,却被对方以艺术表现力没有提升为由婉拒,心里就更加疑惑。
“自由滑也许还好一点,情感没有沉浸的缘由大概在于跳跃的难度和体力消耗分薄了注意。我有信心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节目磨合得更好。”
说到自己的发愁之处,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但短节目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演绎方式。”
毕竟对他而言,一见钟情,张扬肆意什么的,其实并不是很贴脸。
代入感也弱了点。
薛林远听是听懂了,但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偏向于技术型,编排的事基本上都交给秦安山了,此时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见。
倒是霍闻泽沉吟了一会。
“我记得你的短节目是改编自时灵珊女士的舞剧?”
凌燃顿了顿,“对,是时老师亲自为我改编的。”
所以才会有点不高兴。
那是时老师年少时的成名作,有着奠定她首席地位的重要意义,她将这支曲子赠予自己,分明就是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很高的期望。
如果不能将节目好好演绎出来的话,时老师应该会很失望吧。
也怪不得华先生在看完自己r国站的比赛后,迟迟不肯为自己设计新的考斯腾。在对方心里,说不定还觉得自己辜负了自己妻子的成名之作,只不过照顾着自己的面子才没有说。
凌燃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点心虚还有点愧疚。
隐隐的,还有点别的担忧。
对花滑未来的担忧。
自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技术基础分拉到最高的编排,就能压倒其他人刷新记录拿到冠军。
那如果以后有人能跳出四周半,跳出五周的话,是不是就能拿到更多的分值,花滑岂不是原地变成冰上跳远跳高的项目了?
现有的规则也的确有往这方面发展的倾向。
凌燃忍不住想得更远。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思想陷入了一个误区。
什么叫简简单单的最高编排就压倒其他人?
如果让其他运动员知道了,怕不是又要一顿捶胸顿足。
暴脾气如卢卡斯和西里尔可能直接就要当场暴走。
凌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的那套自由滑难度,是正常人能滑得下来的吗?
光是跳跃部分就囊括了四种四周跳,七组跳跃直接就是整整六个四周跳加一个3a。
更别说还有塞得满满的步法和舞蹈动作的编排!
那几组旋转也都达到了四级的难度好不好?
这种地狱级的编排,放在现在的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滑下来的?有其他人能滑下来吗?
事实上,赛场上,凌燃真的把这套节目完完整整地滑下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差点惊掉了自己的眼珠子。
这种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好意思叫简简单单啊?
但在凌燃心里,堆砌难度,还真就是简简单单。
最终呈现的节目效果,区别也就在于平时的训练和赛场上发挥的程度如何。
随着技术的成熟进步,更高难度的时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到来。
四周跳难吗?
时间长河往前拨十几年,正式比赛里也有只上全三周就能拿金牌的。
现在高级四周跳塞满的节目,好像也就是这一两年才开始。(其他运动员:……你猜猜看为什么是这一两年?)
反而是将节目演绎得足以打动心灵,才是很难得的事情。
这不止需要技术,还需要艺术的表达。
而艺术,恰恰是最难以衡量,又无法量化的东西。
花滑不是对抗性的比赛,比之其他竞技运动,本来就缺少刺激和热血,如果再没有了美,就连凌燃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比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冰上芭蕾,不是冰上跳跃。
凌燃渴望追求更高的难度,却也从来没有想过只追求技术而已。
他希望能滑出更有生命力的节目。
足以触动心灵,让所有人都挪不开眼,彻底为他的每一举手每一投足而牵动心弦的节目。
霍闻泽将少年的愁绪都看在眼里,“我倒是有个想法。”
“嗯?”少年一下抬起头。
霍闻泽看着那双骤然发光的眼,就忍不住带出了点笑,“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有一样夺金的礼物要送给你?”
这话题转移得也太快了吧?
凌燃愣了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霍闻泽看着他,“这件礼物在e国境内无法移动,可能需要我带着你去签收。时女士曾供职过的舞团目前也在e国巡演,这支经典的舞剧也被保留下来作为传承之一,我们也许可以去看看现场,也可以申请看看舞团里保存下来的旧时视频。”
“阿燃,等你期末考之后应该还有些时间,能抽出几天跟我一起去一趟e国吗?”
霍闻泽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语气都变得轻了不少,就像是生怕对方拒绝一样。
可他明显是过虑了。
一听说有机会能看看短节目来源的现场,凌燃的眼一下就亮了起来。
时女士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她供职的舞团行事古板,不允许录像传播,所以这支曲子他还真的没有看过原汁原味的完整版。
现在居然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当然就一口答应下来。
霍闻泽微微松了口气,看向了薛林远,语气有几分很难察觉的不情愿,“薛教练也要一起吗?”
薛林远思考了一下。
只几秒钟的时间,霍闻泽却觉得车里有一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