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后边,多是一些两国边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脚、宗门背景和战斗胜负情况,都有一丝不苟的批注。
陈青牛反复看了两遍,确认并无遗漏后,这才让谢石矶收起存好。
打开锦盒的刹那间,便有阵阵寒意扑面而来。
四条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间冻僵致死的锦鲤,嘴边两根“龙须”,远比寻常江河鲤鱼要长太多,极为瞩目。
盒内,铺有厚厚一层蕴含水精元气的特殊冰块,使得锦鲤灵气不会在漫长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陈青牛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开始以最娴熟的鲸吞术,汲取锦鲤灵气。
四缕气息从锦盒内缓缓升起,如炊烟一般,最后分别从陈青牛耳鼻两处渗入体内窍穴。
足足一炷香后,陈青牛才缓缓睁开眼睛,哈哈笑道:“通体舒泰!”
站在一旁护法的谢石矶,她面无表情,实则有些疑惑,当初在藩邸,面对一水池锦鲤孕育出的灵气,片刻间就鲸吞殆尽了,今日却耗费如此之多的时光?虽说那些灵气,不如今日锦盒四条龙鲤的灵气,来得精华纯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才对。不过当谢石矶发现墙头那边坐着的狐魅后,便有些了然。
这大概是所谓的藏拙吧。
用他的话说,则是……当爷爷之前先装孙子。
那头任由一袭白裙从高墙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没有捣乱,眼神熠熠。
陈青牛始终没有去看那千娇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锦盒,走入正房后,在床榻上盘腿而坐,双手掐诀,继续呼吸吐纳,消化灵气。
临近黄昏,陈青牛骑上一匹原本用来驾车的马,独自前往军镇外的那座军营。
在这之前,写了一封信,回复朱真婴,让谢石矶明天送往军镇驿站。
谢石矶这次没有跟随陈青牛投军入伍。
这趟进入边军,他是铁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经让他看到一丝曙光。已是武道宗师谢石矶的,不需要这种磨炼,而陈青牛则是不需要她跟在身边。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时分,鹰始击,迎杀气。故而无论人体还是天地之间,阳气都开始喧沸蒸腾。
陈青牛骑马出城后,感慨良多。
谁能想象一个勾栏青楼的小厮,大摇大摆开始领兵了。
这趟出城连当国剑也没有悬佩,留在了回头巷那边。
只带了一本贴身藏着的《礼记正义》,以及白蛟赠送的那只剑冢盒子,以防不测。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要求当拖油瓶。
陈青牛巴不得它别在自己身边晃荡。
至于一名宣节副尉该有的甲胄武器和领兵符印,裴老头都已经托人送往军营,无需陈青牛亲自携带。
陈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没能去探骊营,而是在长锋营任职。
探骊营是铁碑老营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营号的军伍,营号来源于专属斥候名探骊,建功无数,探骊二字,寓意从蛟龙颔下摘取骊珠,难度可想而知,当初这支斥候的名声响彻西北边关,朱雀王朝拥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马栏子,如今当之无愧的西凉第一斥候,鹞子精骑,几乎是全部照搬探骊老营的建制、训练和律例。
长锋营说是营,也有将近千人的兵力,名义上却是挂靠在老营探骊辖下的一支军伍,条件就是长锋营培育出来的精悍士卒,都要优先抽补进入探骊营。只有这样假借探骊营的名头,铁碑到手的军饷俸禄才会多些,这种滑稽情况,只有啃老本的铁碑军镇才会有,其它八镇,自然不屑以此跟西凉讨要更多军饷。从马嵬到藩邸,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铁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经是西凉铁骑的脸面,如果厮混到连一个老字营,都被摘掉头衔的地步,恐怕朱鸿赢也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陈青牛一人一骑,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马而去。
长锋营驻地在四十里地外,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坳里,烽燧瞭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顶上,不过更多是象征意义,大隋羸弱边军,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战雄师压着打,这是延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势。当然,如安阳郡主朱真婴所说,大势归大势,大势之下的诸多局部战场,也不是说大隋南疆边军,就一定会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彦超,麾下八万精锐,尤为善战,就曾经多次让兴师动众的朱雀征北大军铩羽而归,其它如小姨子在内等军镇,也吃过很多场结结实实的败仗,不过都无法改变两朝大局罢了。
治世出贤相,乱世多名将。
大隋李彦超若非大隋国势颓废,加上朱雀虎视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国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给他三辈子时间,也爬不到如今的煊赫高位。
陈青牛此次兵家修行,当务之急,是寻觅一粒玄妙难测的真意种子,然后就要马上去往古战场,就像找了一块良田,放下种子,生根发芽,最后才是以战养战,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不断浇灌蕴养,如此到了秋季才会丰收。而陈青牛尴尬的地方,恰恰在于种子找寻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莲花峰历代客卿的珍贵手札笔记,对此也语焉不详,给不出准确详细的捷径,毕竟那些客卿无一人选择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观心得。
营地森严,正气肃杀。
这便是行伍军旅独有的金戈之气。
两名士卒早已持矛拦路,陈青牛翻身下马,又不是什么气焰嚣张的无良将种,做不出那种纵马直入的勾当,给守门士卒验过了官身诰敕,后者说过了主将营帐的具体位置后,毕恭毕敬放行。
这座军营自有其锐气,如旭日东升。
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来,在南瞻部洲版图上势如破竹,接连大胜,带来的一股无形惠泽。
试想一座铁碑军镇的小小长锋营,尚且如此,那几位将整个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将军营,又该是何种惊人气势?
长锋营主将是一位中年武人,国字脸,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陈青牛领命报道之后,主动走出营帐相迎,还挤出些笑容,亲自带着陈青牛走遍了军营,路上遇上一些个实权的职官副尉,为陈青牛一一介绍,多是三十多岁,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军伍的陈青牛高出一两阶,肯定是靠军功或是熬资历辛苦挣来的,对陈青牛谈不上有何殷勤笑脸,却也不会恶脸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个八品武将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里对这个年轻子弟不顺眼,也不至于表现在脸上。
大抵上,有长锋营主将好心帮忙镇场子,这一路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状况。
所以陈青牛在被送到自己营帐后,向那员武将抱拳感谢了一番,后者笑着摆摆手,就此离去。
至于陈青牛麾下那一标队伍,五十来号斥候,前两天就被拉出去铁碑两百里外的边境线,与其他袍泽骑军一同按例巡边。巡边一事,绝非老弱病残能够胜任,说句难听的,如果真是不堪一击的兵马,不就成了白白给大隋那帮兔崽子送头颅送军功了?加上大隋大势颓败,所以边军将领对于麾下的战功犒赏,不遗余力。在西凉边军看来,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例如没有官身的大隋斥候,只要阵斩一骑敌军斥候,就地官升两级!
所以陈青牛在这里,只要坐得稳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将之外,最具实权的长锋营话事人之一。
入夜后,陈青牛就在装饰简陋的狭小营帐继续吐纳,导引一事,片刻松懈不得,气海带了个海字,可是世间修行之人,气海之大,天资惊艳之辈,也不过是大如小湖,绝大多数不过小水塘一般规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怜修士,受困于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只能望天而叹。当然,井底之蛙,好歹还守着一口井的气海,也绝对要好过那些好像在稻田水洼里,一辈子只能与蚂蚱蚊虫打交道的修行门外汉。
陈青牛的古怪之处,就在于他的根骨天资,极其惊人,也就是先天极好,只可惜后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剐去根骨,榨干了气海,点滴不剩,哪怕凭借着先天资质,能够几乎逆天地在干涸气海之内,自行生出还算丰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双眼植入两条蛰龙,长久以往,真是谪仙人中的谪仙人,也要认命。若是当时陈青牛得了天龙八部的好处,降伏了两条为祸作乱的蛰龙,而不用承担其因果,那么陈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里,成为修行路上的天纵之才,结果那件佛教至宝更不是省油的灯,比起双眼蛰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让陈青牛彻底没了脾气。
不过世间事,福祸相依,老天爷再喜欢打盹,总归是留给陈青牛一线生机。
蛰龙的夜夜折磨,让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机缘的陈青牛,打磨出一副极好的后天武胎。
体内佛家八部众的存在,则给了陈青牛能够跟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来一场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气。
世事无常,命途多舛。陈青牛对此,感触至深,可谓深入了骨髓。
所以陈青牛对于修行,从来不视为什么苦差事。
举个例子,凡夫俗子,牙疼历来是大苦事,那么作为修士,拥有八部众的陈青牛,所受之苦,等于是一个凡人,时时刻刻都承受着牙疼带来的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且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