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970 字 2022-09-17

先前对话,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张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

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

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

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

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

不知为甚,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这边逛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关于裁玉山,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我们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去。

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会

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

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

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

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俊不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

“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这个白泥的郭惠风,也会谐趣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

白泥点点头,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书上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

垂挂起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价值,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要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

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们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选择偏袒落魄山。

名,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没脸下山外出历练。

利,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简单来说,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是上五境,其实不管 都无法撼动 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过,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要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都不用说其余诸峰,竹皇在正阳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就差不多个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身为宗主,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

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等到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内,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

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并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

他是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宗主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给他顺手牵羊了,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扮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

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男人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平安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浑然一变,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

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