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边有五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位刚好视线投来这边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妇人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她脚步匆匆走到那位点名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青蚨坊,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妇人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是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无数,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帮着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那边,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充满好奇、略显拘谨的少年。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至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
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洪扬波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们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与那些绿衣小人儿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年轻妇人说道:“不用在这边忙碌,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预祝陈公子心想事成、财源广进,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那边,拦着那个刚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老先生太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
陈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开的门,老人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真是好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摊子越铺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生意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随即自嘲道:“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老人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老人一壶,再手腕翻转,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两只花神杯,与老人玩笑道:“那位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如果挣惯了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就是一场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陈平安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个铺子将账本交给落魄山。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两个掌柜,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几颗雪花钱的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也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贴》,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愈发佩服东家了。
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白送两物,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因为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颗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
结果到最后,却用五颗谷雨钱买下了那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这边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陈平安十二颗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
估计被那两个孩子当成了冤大头,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
两个脚步轻盈的孩子,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
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青蚨坊三楼那边,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那位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子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内,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幅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
而这幅《惜哉贴》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剑术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