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那个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虚按几下,“别急眼啊,急什么,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难道只许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许我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飞剑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气。
没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触目惊心一幕,就算没白遭罪一场。
陈平安打趣道:“再说了,你南簪跟文庙和礼圣又不熟的,我熟。”
然后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打碎一处颇为隐蔽的镜花水月,“宫内陛下估计这会儿雾里看花,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如此行事,钦天监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后都要不知如何与太后娘娘相处。”
陈平安再打了个响指,庭院内涟漪阵阵如云水纹路,陈平安双指若捻棋子状,宛如抽丝剥茧,以玄之又玄的仙人术法,捻出了一幅山水画卷,画卷之上,宫装妇人正在跪地磕头认错,次次磕得结实,泪眼朦胧,额头都红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样子是想要去搀扶的,约莫又忌讳那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只好满脸震惊神色,念念有词,使不得使不得……
陈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伪的“赝品画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规矩,在那长春宫遥看过云楼,我等于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婴,就要与我切磋道法,不妥当啊。”
陈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轻轻旋转,“有无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罚酒,你们说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机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顺眼,诱之以利,若是谈不成,就开始混不吝,好似犯浑,依仗着妇人和大骊太后的双重身份,觉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还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计,好让皇帝宋和亲眼目睹惨烈一幕。
归根结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骊铁骑和宋氏国势,而是她极其笃定一事,身在这处宅子当中的陈平安,其实不是什么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而是作为国师崔瀺的齐静春的师弟,就一定不愿意两位师兄联手造就的大好形势,一洲山河之稳固,葬送在他这个小师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装妇人莞尔一笑,瞬间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瞥了眼不远处那座人云亦云楼,柔声道:“今儿虽然只见陈先生一人,南簪却都要以为与两位故人同时重逢了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差远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来这条小巷,我就不姓陈。”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道:“陈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给你的,这涉及到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业哩,是我理亏,要打要杀,任凭你欺辱便是了。”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还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头,“如果不是顾忌身份,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恶心你,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我终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丑外扬,白白让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们的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时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宫中。”
南簪双指拧转衣角,自顾自说道:“我打死都不愿意给,陈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个死结,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聊呢?”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赌一赌,我赌至多半个月之内,太后就会自己登门,送还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却还是摇头道:“不赌。要说赌运,天底下谁能比得过隐官。”
陈平安收起酒壶和花神杯,左手开始卷袖子,缓缓道:“崔师兄无所谓宋家子弟谁来当皇帝,宋长镜则是无所谓谁是和谁是睦,至于我,更无所谓你们宋氏国祚的长短。其实你真正的心结死结,是那个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复生,所以当年长春宫那场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个好不容易当他死了的嫡长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弥补给了次子宋睦,还如何能够多给宋和一点半点?最恨的先帝,已经恨不着了,最怕的国师,已经不在人世,”
南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好像想要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偏偏有心无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纤毫毕现。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不是什么死结,是我想岔了。哪怕换了宋集薪当皇帝,不还是自己儿子坐龙椅。南簪道友这份道心,让我大开眼界。看来当个山上的一宗之主,绰绰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虽然不晓得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会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场作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平安开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个月之内,不要自作聪明,闹幺蛾子。太后主动登门拜访,必须回礼,绝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妇人手钏一粒灵犀宝珠闪过一抹亮光,重启镜花水月,大骊皇宫之内,皇帝陛下和钦天监练气士终于重新见着了画卷,如释重负,先前君臣双方,都有些后知后觉,最终猜出了那幅画面的真伪,定然是陈平安动了手脚。不管如何,有点动静,哪怕是那陈平安的障眼法,总好过宅子那边从头到尾,死寂沉沉,最终再传出某个大骊朝廷、或者说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边,刹那之间,陈平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那妇人身后,伸手攥住这位大骊太后娘娘的脖颈,往石桌上使劲砸去,砰然作响。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一次两次的,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头,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头颅……只是这副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吧。”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都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待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老仙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刘袈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老仙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
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我如果猜到了当年掌柜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就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吧,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