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云宗上上下下,修士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宗门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两位剑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师堂,从今往后,要被一洲修士看几年热闹?
唯有宗主杨确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悲愤神色,从袖中摸出一枚云纹玉佩,心念一动,就要启动阵法中枢,着手修缮祖师堂,不曾想祖师堂阵法好像再次被问剑一场,一条横线上,梁柱、墙体的崩裂声响,如爆竹声连绵不绝响起,杨确皱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发现那个叫陈平安的青衫剑仙,一剑横扫拦腰斩开祖师堂之后,竟然使得整座祖师堂出现了一条微妙裂缝,不易察觉,剑气始终凝聚不散,好似虚托起上半截祖师堂。
杨确心中凛然。
崔公壮揉了揉脖子,心有余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后打死都不来锁云宗趟浑水了。
杨确转头以心声笑道:“崔首席,花开两瓣绝无相同,与此同理,一道剑光不会落在同一处,以为然?”
崔公壮犹豫一番,不愿就此与锁云宗分道扬镳,会让杨确和那魏精粹面子上太难堪,就找了个折中法子,聚音成线,悄然说道:“我这客卿头衔,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内,我是不会参加任何一场养云峰祖师堂议事了。”
杨确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崔公壮感慨一声,“杨确,你若是当个名副其实的宗主就好了。”
杨确洒然笑道:“很难,争取。”
崔公壮深深看了眼这位玉璞境,点头致意,以往与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后要与这个杨确多多往来。
杨确看了眼祖师堂,干脆就这么暂时搁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换宗主,何必多此一举。
陈平安和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山水地界后,刘景龙先飞剑传信太徽剑宗祖师堂,按照陈平安的意思,不在那边碰头,而是让宁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龙宫洞天,陈平安随即祭出一把笼中雀,与刘景龙一起悄然重返养云峰辖境的高空,刘景龙觉得陈平安那张来自鬼斧宫的驮碑符,凭此隐藏踪迹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画出一座阵法,然后两人开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刘景龙盘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飞剑所在的规矩之内。
陈平安笑问道:“山上的飞剑传信,你我追上不难,只是禁制极难打开,何况是锁云宗这样的大宗门,可别害我白等。”
刘景龙说道:“阵法解禁一事,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先前双方问剑完毕,御风离开养云峰,陈平安说那个宗主杨确,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这么离开,得看看此人有无隐藏后手。
刘景龙就陪着陈平安来到此地,静待锁云宗诸峰有无一两把飞剑传信离开山头。
陈平安喝了口酒,问道:“杨确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养云峰那边,我试探了一次,没有结果,就干脆让他觉得我已经信以为真。有点像是以怀疑打消怀疑的路数,在故意画蛇添足。我差点就信了,误以为是山上仙师的偏门路数,不过这趟锁云宗游历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不觉得只有一个魏精粹,就可以让锁云宗的门风变成这个鸟样。”
刘景龙递过一本厚册子,“除了琼林宗,还有些怀疑对象,都在上边了。其中记载了杨确有一门罗盘炼字法,此法不在锁云宗祖师堂术法之内,对外宣称是一门辅助寻找破碎洞天福地这类秘境的格龙之术,是杨确年轻时候偶然所得,我对此有过数次推演,没那么简单,估计最能识破修士身份,比如见着了我,我猜测杨确那本命罗盘之内,就会有太徽剑宗、刘景龙等字浮现,然后串联起来,就是个真相,不过这门秘法,肯定有些规矩限制,不可能毫无缺漏,不然只是这桩秘术,就可以让杨确惹来杀身之祸。”
“这门术法,简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手段,有机会定要与杨宗主讨教讨教,学上一学。”
陈平安点点头,直接将册子翻到锁云宗那边,仔细浏览起杨确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几千字。
刚好炼字一途,自己还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边学了一手尚未娴熟的儒家破字令。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陈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着急赶回宝瓶洲。”
刘景龙说道:“没事,我可以在这边多留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废公要不得。”
刘景龙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师父,还有祖师爷,他们在年轻时候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济私的,事后到了太徽剑宗祖师堂挨罚,祖师爷们又是如何一边当面骂,转头笑的。只不过这些事情,档案不录,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门内一代代口口相传。”
刘景龙突然眯起眼,“来了。我留在这边继续盯着,防止有其它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站起身,刘景龙看了眼那把传信飞剑的去向,与陈平安报了一个大致方位,选了一处山头作为出手之地,让陈平安在那边以雷法凝聚风雨异象,拦截飞剑,带回这边后,刘景龙自会帮忙解禁飞剑,不损丝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阅,看过内容之后再飞剑。
练气士当中,有些拥有独门秘术的山泽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陆地神仙,会被骂作山上“捕鱼人”,所做勾当,就是伺机截获传信飞剑,美其名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不过得手之后,飞剑自然就会毁弃,多少会留下点蛛丝马迹,绝对做不到刘景龙这般“完好无损,物归原主”。
陈平安悄然远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已返回,手心处小心翼翼拘押着一柄篆刻云纹的袖珍飞剑。
刘景龙手指画符,一边分出心神俯瞰锁云宗山河,一边破解飞剑层层禁制,抽丝剥茧,水到渠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刘景龙也无所谓这门符箓神通,会不会被偷学了去,结果陈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学不会。”
刘景龙笑道:“符箓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骤繁琐,实则往往脉络简单,不过需要宗门秘传的独门道诀,这就是一道无形中的天堑,而飞剑传信一道的山水符箓,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学驳杂,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抓瞎,再来提纲挈领,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这把锁云宗的传信飞剑,巧妙之处,不仅仅在漏月峰的月魄‘挂钩’纹路,配合那处老龙潭水纹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书的笔画真意,真正难关,还是夹杂了几道宗门之外的秘传符箓,我喜欢看杂书,只是凑巧都懂。”
陈平安点头嗯嗯嗯,“凑巧凑巧,刘酒仙说得轻巧。”
刘景龙停下手上解禁动作,抬头微笑道:“刘什么?”
陈平安笑哈哈道:“刘剑仙不喜欢喝酒,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
刘景龙打开全部禁制后,取出密信一封,是锁云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龙门境修士,是那元婴老祖师的嫡传弟子之一,寄给琼林宗一位名叫韩铖的修士。宗遂此人没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门剑房,还是很谨慎的。
刘景龙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页,有韩铖的粗略记载,以后我会多留心此人,找机会再补上些内容。”
陈平安翻到册子那一页。
放回密信,刘景龙就像个夜游园子的游客,对传信飞剑一一开门,又一一关门,没有任何细微处的缺漏,脚印都没留下一个。
之后三天之内,陈平安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就这么拦阻飞剑收信、刘景龙负责揭信、两人一起看完信、陈平安再放走传信飞剑。绝大多数信件,都是锁云宗修士与山上好友的通风报信,主动说起了锁云宗这桩问剑风波,各有谋划,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师堂元婴供奉,打算就此脱离锁云宗,撇清关系,免得被殃及池鱼,还要再找个机会,与太徽剑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几句好话……世间百态,人心变化,好像就在十几封密信里边一览无余。
其中有两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头,是连刘景龙都不曾听闻的山上小仙家,不过在这之后,刘景龙就会去各自拜访一趟。
其中一封飞剑传信,简明扼要,就三句话。
隐官已至锁云宗,与刘景龙联袂问剑,陈平安修为确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仙,此人极有可能已经可杀仙人,剑修除外。
刘景龙在养云峰祭出本命飞剑,品秩极高,可自成小天地,剑意森罗万象,只是暂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战力必须视为一位仙人境剑修。
速速助我夺镜,借机嫁祸太徽剑宗。
陈平安说道:“凭啥咱俩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过你?这个杨宗主到底什么眼神啊。难怪争不过个魏飞卿。”
刘景龙答道:“那我可以帮你修改信上内容,打一堆飞升境都没问题。说吧,想要打几个?”
陈平安笑呵呵道:“又说醉话不是?”
好个刘酒仙,竟然已经到了不用喝酒也会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风远游,放出那把最为关键的传信飞剑之后,陈平安回到刘景龙身边,不枉费三天的等待。
陈平安打算动身赶往龙宫洞天之前,先与刘景龙再走一趟养云峰,或是去往那个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门派,看看到
底是哪位幕后高人这么手段通天,能够帮助杨确夺取一把奔月镜,坐稳宗主位置不说,还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为本钱,顺势往太徽剑宗身上泼脏水。
刘景龙却说道:“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我先去那边顺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倾力问剑了,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平安点点头,刘景龙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刘景龙起身笑道:“都小心。”
陈平安递出一壶酒水,“先前文庙议事,见着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别的酒水无所谓,你看在翩然峰那边,我就什么都不劝了,唯独这壶酒,得喝。”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壶,双方离别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么劝酒不劝酒。
陈平安没有收起笼中雀,无声无息御风离去。
刘景龙暂时也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很好,当我没喝过酒铺贩卖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陈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龙宗那处龙宫洞天的渡口处,找到了宁姚她们。
小米粒说她们已经顺路去过浮萍剑湖做客嘞。
陈平安笑着点头。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严格得知一事后,呆呆无言,心中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叹了口气,命人将那严厉喊来,说你不用出门了,跟随南光照修习大道,已经没戏。
这几日都红光满面的严厉,好像从云端坠入泥泞中,怔怔无言,忍不住出声询问自家老祖,到底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严格,恼得脸色铁青,为何为何,老祖知道个屁的为何,天晓得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是怎么暴毙在山门口的,脑袋都给人割下来了,严格抬起一手,打得那严厉身形旋转十数圈,直接从屋内摔到院中,严格怒道滚远点,脸颊一侧红肿如小山的严厉,伸手捂脸,心中惴惴,凄然离去。
九真仙馆。
馆主云杪,与他那位同为仙人境的道侣,一同看着那份来自南光照所在宗门的密信,两两相对无言。
至于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估计百年之内是没脸下山了。
云杪放下密信,颤声道:“天心难料,神鬼莫测。”
他那道侣轻声问道:“是谁能够有此剑术,竟然当场斩杀南光照,使得这位飞升境都未能离开自家山门口?”
云杪说道:“多想无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双方大道休戚相关的道侣这边,云杪也从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不愿,实不敢。
事实上,道侣不知为何,云杪却心中有数,根本不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