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才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着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我赢棋了,却能输棋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那边,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了,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亲手重伤了纳兰爷爷?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很难,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进了门,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里边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
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个。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
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的一位位剑仙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却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为人处世,总是觉得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作揖道了一声谢,称呼为纳兰爷爷。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了我做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方才在铺子那边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翘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心旷神怡。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允许啊。
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朝他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前边师娘赠送的物件。
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罐,一开打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罐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