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多奇花异草,却无鸟雀虫蚁。
而且陈平安发现一件小事,先前进入这座仙家府邸,见到仙鹤绕山盘旋,等到四人登山之后,仙鹤早已不知所踪,不管陈平安在山脚仰视,在山巅道观俯瞰山河,还是后来尾随黄师、孙道人寻宝,一直到后山此处,陈平安始终没能再看到一眼仙鹤踪影。
如果此地真有世外高人坐镇,并且假设是一个最坏的结果,此地主人,对所有访客居心叵测。
那么对方绝对是一位算计人心的高手。
凡夫俗子,山野樵夫,兴许进了此山,瞥了眼仙鹤也就作罢,更多是被后续那些白玉拱桥、牌楼匾额所震撼,视为人间仙境,再加上各处的白骨尸骸,自然而然将此处视为无主之地。
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些不经意间的眼见为实,尤其是第一眼,会更加影响心性,悄无声息,而且浑然不觉。
往后种种,只要是一位练气士,无论境界高低,都会反复推敲。
陈平安第一眼见到了青山绿水与雪白仙鹤,也不例外,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一座仙家府邸,好一个山灵水秀。
此后一路所见,无非是在仙家府邸之外,加上一个遗址后缀。
仙家犹然是仙家,福缘自然还是福缘。
遍地线索,极其繁复,好像处处都是玄机,见多了,便会让人觉得一团乱麻,懒得多想。
陈平安同样没有太多头绪,但是那缕剑气的突兀下坠如升空,一旦先前仙鹤是某种心机精巧的障眼法,再加上期间孙道人腰间那串无缘无故炸裂的铃铛,那就勉强可以扯出一条线,或者说是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
这种先看一线两端最好与最坏的细微心性,正是陈平安当初能够在京观城高承眼皮子底下,活着走出骸骨滩鬼蜮谷的关键。
世事复杂,见与不见,想与不想,便是学问,便是心性上下功夫。
当然也有误打误撞的,无非是懵懵懂懂而死,或是迷迷糊糊得了机缘的。
三人继续游历后山,相较于前山的打生打死,最少看上去,实在是要悠哉悠哉许多。
至于那个狄元封的死活,陈平安没有半点负担。不是爹不是娘更不是祖宗的,若是个心存善念之人,陈平安兴许还会管上一管,做笔公道买卖之类的。
此刻道路一旁,有一棵绿竹,颇为瞩目,落在三人眼中,孤苦伶仃,竹影婆娑。
竹竿粗如碗口,片片竹叶青翠欲滴,而且不是什么修辞说法,而是名副其实的青翠欲滴,许多竹叶叶尖,凝聚有水滴,风吹而过,摇摇欲坠,在三人养望凝视此竹的时候,刚好有一滴碧绿水珠坠落泥地,瞬间消散,陈平安凝神望去,大有讲究,虽然不是碧绿琉璃瓦和道观青砖那般孕育出水运精华,却也到了灵气凝聚成水的夸张地步。
孙道人路过的时候,以手指轻轻敲击,贴耳聆听,咦了一声,说道:“有门道。”
陈平安在两人凝视这棵绿竹的时候,转身摘下包裹,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养剑葫,握在手中,重新挎好包裹,然后笑道:“劳烦孙道长摇一摇竹子,我好接一些竹叶叶尖水。”
孙道人终究是位货真价实的观海境修士,大致看得出深浅,摇头笑道:“陈道友,劝你别多此一举了,这些灵气孕育而生的竹叶水珠,寻常器物是关不住这份浓郁灵气的,莫说是直接拿酒壶装水,任你摘了一握竹叶连水滴,小心储藏起来,只要离了这棵古怪竹子,同样留不住。”
高瘦道人嘴上如此说,也没耽误他摘下法袍包裹,取出一只绘有青松隐士图的青瓷小瓶。
黄师嫌弃两人磨蹭,一脚踹在竹竿之上,顿时水滴如小雨降落,孙道人哈哈大笑,身形一晃,脚踩罡步,以梅青色瓷瓶装水。
陈平安也不例外,不愿有任何一颗水滴坠地消散,在不与孙道人争抢的前提下,将许多即将落入泥地的水滴,使用一门“水法”,汇聚成线,缓缓收入养剑葫当中。
黄师瞥了眼黑袍老者的手法,没看出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便不再计较。
陈平安既然拿出了养剑葫,便不再收起,悬挂在腰间,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水滴聚拢起来,不过寻常七八两酒水的分量,却是十数斤的阴沉重量。
三人继续赶路。
陈平安回望一眼绿竹。
难道与魏檗在棋墩山精心栽植的那片竹林一样,若是真要认祖归宗的话,都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
不然根据当年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浩然天下的诸多仙家竹子,数十异种,在凝聚水运一事上,好像都不如此竹神通广大。
只可惜与那棋盘石桌一样,扛不走,搬不走。
孙道人觉得还不尽兴,伸手一抓,微笑道:“竹空通神明,轻身且补气,贫道早年修行,遍览书籍,就曾见有古书记载,竹叶煮茶,最是解渴清心,大暑时节只需用竹叶一握,加上山上莲子数颗,一二杯茶水下肚,便要教人飘然似神仙。”
陈平安瞥了眼孙道人,又看了眼纹丝不动不给半点面子的修长绿竹。
既然都这样了,那么有些马屁话,他还真开不了口。
孙道人收回手,神色淡然道:“算了,这桩机缘留予后来人。”
黄师落井下石道:“这些竹叶,若是被修行水法的下五境修士,炼化为本命物,说不得就是至宝。宝物就在眼前,小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孙道长当真不采摘几把?便是不用来煮茶,赠给婴儿山雷神宅的晚辈,也算此次返回师门的不俗礼物。”
孙道人云淡风轻道:“修道一事,涉及根本,岂可胡乱赠送机缘,我又不是那些晚辈的传道人,礼物太重,反而不美。罢了罢了。”
陈平安小声赞叹道:“孙道长妙语如珠,发人深省。”
孙道人将那青瓷小瓶小心翼翼装入袖中,缓缓而行,抚须而笑,高深莫测。
黄师有些受不了这个五陵国散修道人,从头到尾,得知孙道人是雷神宅靖明真人的弟子之后,在孙道人这边就殷勤不停。
黄师突然以金身境的身法,再以五境一拳的劲道,稍稍手下留情,掂量了一下对方这位练气士的体魄后,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身旁黑袍老者,砰然一声,后者倒飞出去,一路翻滚,挣扎起身,似乎被打蒙了,坐在地上,突然喉咙微动,转头吐出一口淤血,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藏在袖中,显然已经捻符在指尖,气机涟漪萦绕袖口,破口大骂道:“姓黄的,你找死不成?!”
黄师心中大定,果然是个废物。
孙道人更是被吓得赶紧掠出数丈外,亦是一手捻住一张刚刚与陈道友买来的攻伐符箓。
三人呈现出掎角之势。
黄师看也不看那个黑袍老者,只是转头对孙道人笑道:“孙道长,人心鬼蜮,不得不防啊,咱们与秦公子,好歹是知根知底的盟友,唯独此人,半路偶遇,若是个顶会装蒜的祸害野修,咱们岂不是着了道,到最后身上所有宝物机缘,搭上一条性命,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孙道长也不愿意吧?”
孙道人以心湖涟漪言语陈平安,“陈道友,怎么讲,要不要厮杀一场?这黄师可不是善茬,若真是撕破了脸皮,咱哥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都别藏私了。”
相较而言,孙道人当然是更信得过黑袍老者,一路处下来,与善恶有些关系,关系却也不大,更多还是觉得这位陈道友,道行薄弱,威胁不大。当然如果黑袍老者的言行举止,处处精明市侩抖机灵,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孙道人也不愿意与之精诚合作,赌了性命,一起与黄师对峙。
如此与陈平安心声言语,孙道人嘴上却是说着捣浆糊的言语,“陈道友,黄老弟此举,是过分了些,但是如今形势变化莫测,我们自家人先内讧,才是真正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你们俩都卖贫道一个面子,陈道友稍安勿躁,贫道再让黄老弟赔罪个,就当做此事翻篇了,如何?”
陈平安气急败坏道:“不如何!挨了这么一拳,受了这么一遭无妄之灾,我元气大伤,道个歉就完事的话,不如让黄师吃我一道雷符,就当扯平!”
黄师扯了扯嘴角,打开包裹一角,抓出一件器物,轻轻抛向那个黑袍老者,笑道:“赔罪不够,那就加上一份赔礼。”
只见那黑袍老者眼睛一亮,稍作犹豫,依旧一手藏袖偷偷捻符,一手则已经抬手出袖,试图伸臂去接住那件古色古香的铜镜。
孙道人神色大变,赶紧以心声提醒道:“别接!”
只是晚了。
黄师一步踏地,以六境巅峰的武道修为,瞬间来到那黑袍老者身前,一拳递出。
那黑袍老者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竟是杵在原地,整个人僵硬不动,不但没能接住那把赔礼的铜镜,反而还要连累自己吃那一拳。
只是黄师却骤然停拳,只有一阵拳罡拂过那可怜虫的面容,鬓角发丝向后掠去。
黄师竟是收了拳,颠了颠沉重行囊,转身就走,走出数步之后,扭头笑道:“陈老哥,这把铜镜送你了。”
孙道人心中哀叹。
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不长心眼的痴呆盟友。
苦也。
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
孙道人只见那位陈道友朝自己歉意一笑,蹲下身去,捡起坠地的那把铜镜,装入一件还算干瘪的青布包裹当中。
哪怕这家伙已经竭力隐藏自己的胆怯心慌,可双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孙道人看得直头疼,摇摇头,转身跟上黄师,兴许是对这个家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声言语中颇有愤懑,“陈道友!接下来记得自己的位置,别太靠近黄师这家伙,最好让自己与黄师隔着一个贫道,不然被黄师一旦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箓都是摆设,怎的连练气士不可让纯粹武夫近身,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懂?!”
“孙道长,道理我懂,可是真与黄师干架,就脑子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了,实在是脚步身手跟不上这些个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把铜镜后,快步跟上孙道人,放慢了脚步,不与孙道人并肩而行,干脆就在孙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孙道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好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至于无药可救。
陈平安走到最后,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寻常武夫走江湖,运气不好,是经常被人打得满脸血。
陈平安倒好,还得自己来。
不过一想到那把很有年月的青铜古镜,陈平安便没什么怨气了。
篆文极小,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为“御凶除央”。
辟邪镜无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镜,因为在陈平安先前仔细端详之下,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宫家营造”二字,但是这反而是最值钱的。
因为敢在铜镜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证。
那部神仙书,关于此事,是有过相关文献记载的,其中以海兽葡萄纹古镜之上的“李铺造”、光明镜或是神仙夜游镜上的“纳兰三山造”两家仿古镜,最为价值连城。至于仿上加仿的那些后世铜镜,则就往往是坑骗半吊子练气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无瑕,依旧是个大坑,若是有人自以为捡漏得宝,转手卖出高价还好,若是兴冲冲炼化为本命物,估计能让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让孙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帮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儿八经收入囊中。
这位孙道长的手,与隋景澄有的一拼,开过光吧?
不谈此次收获,那对极有可能是龙王篓竹鞭小笼,只说悬挂高瘦道人腰间的那串宝塔铃,显然就不是凡品。
不然在山巅道观之外,那串宝塔铃绝不会主动破碎示警。
后山这边,建筑远远少于鳞次栉比的前山,称得上巍峨壮观的,更是屈指可数,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
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按照老规矩,黄师寻宝一处,近在眼前的一座宫观建筑群,孙道人去往另外一处,有楼独高,陈平安则分到了最为临近山脚的一座殿阁。
陈平安与孙道人分开后,走得不急,好似游山玩水的闲庭信步,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竹叶灵水,委实是心旷神怡。
就是味道寡淡了点,没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这份灵气浓郁的绿竹叶尖滴水,金贵稀罕,价格远胜仙家酒酿,顿时觉得滋味极美,余味无穷。
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钱,岂能不美味?
回头望去,不见黄师与孙道人踪迹,陈平安便别好养剑葫,身形一弓腰,骤然前奔,瞬间掠过高墙,飘然落地。
仿佛与天地契合,方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起多余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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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山脚,白玉拱桥那边,混战不已。
用北俱芦洲的风俗言语说,那就是打出了脑浆子当酒水喝,才是真豪杰。
狭路相逢的这场夺桥战事,十分惨烈。
就连那位山上寻宝的芙蕖国皇家供奉,都听到了动静,不得不舍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机缘宝物,赶紧赶赴战场。
不过这位芙蕖国供奉多了个心眼,拣选出一部分觉得值钱的宝物,藏在了一处阁楼房梁上,其余更多物件随便包裹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别处屋舍角落,到时候与白璧和小侯爷一起返回,便不会露出丝毫马脚。至于最终如何将私藏宝物带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经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挂在身,与侯府家族供奉联手,尽量护住詹晴的安危。